守府前的梧桐树飘落枯叶,石板路上的马蹄声惊起寒鸦。
太守府的管家第三次站在郭府朱漆斑驳的大门前时,檐角铜铃正被北风吹得叮当作响。
他望着门楣上的鎏金匾额,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那匾额边缘的裂纹里,还残留着五日前下人佩刀劈砍的痕迹。
自九月初七至九月廿三,这位新任别驾派的人已五次登门。
第一次是带着三车绢帛,第二次抬着整箱五铢钱,第三次押解着三名私占官田的豪强子弟,第四次却是在深夜带着三十名甲士叩响兽首门环。
然而不论是清晨朝露未晞时的礼贤下士,还是月黑风高时的刀剑相逼,回应他的永远只有那位郭府管家。
老人佝偻着背将礼物原封不动抬回,用沙哑的嗓音重复着:“家主偶感风寒,实在不便见客。”
颍川郡衙内,李昱攥着第五封被退回的拜帖,指节在竹简上压出青白痕迹。
庭前跪着满头大汗的属官,正结结巴巴回禀:
“郭府门房说...说家主突发恶疾,恐将病气过给贵人...”
廊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檐角垂下的槐花穗子簌簌落着白瓣,却浇不灭太守胸中翻涌的怒意。
主簿王谦捧着竹简的手有些发抖,第三次将同样的说辞咽了回去。
案几上堆积的军报被李昱猛然扫落,青铜油灯在青石地面滚出刺耳的声响。
李昱霍然起身,玄色官袍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
“又是身体不适?上月说是感染风寒,前日推脱族中长辈忌辰,今日连门房都敢说主君外出采药了?”
跪在堂下的校尉额头紧贴地面:“末将带人围了郭府三个时辰,有个恶汉提着双戟堵在门口,说……”
他喉结滚动两下,“说敢踏进门槛半步,就按私闯民宅论处。”
“实在...实在难以硬闯。”
“好个颍川郭氏!”
李昱一拳砸在漆木屏风上,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飞起。
透过雕花窗棂望去,屯田新卒正在城郊开垦,翻起的泥土裹着碎冰碴,像极了那些世家大族虚伪的笑脸。
“好个颍川郭氏呀!”
李昱又将拜帖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点乌痕。
他起身推开雕花木窗,正望见校场上操练的五千甲士,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李昱踱步至悬挂的颍川舆图前,指尖划过阳翟、许县、长社等标注着郭氏田产的城池。
作为讨董联盟任命的颍川太守,他太清楚这些世代盘踞的豪族意味着什么。
他摩挲着腰间佩剑的螭纹剑柄,寒铁传来的凉意让他想起月前带兵强征小地主时的场景。
那些哭喊着祖产不可弃的乡绅,最终不都跪在辕门前献上地契?
在他眼中,郭府高耸的飞檐仿佛在嘲笑着他这新太守的权威——
自讨董联盟任命以来,颍川四姓望族或闭门谢客,或推诿敷衍,唯有郭氏既不合作也不对抗。
他踱步到悬挂的颍川舆图前,指尖划过阳翟城郭氏坞堡的位置,那里标注着代表良田的深绿色块,几乎占据颍水两岸最肥沃的冲积平原。
“本官要的是军粮!”李昱抓起案上帛书,墨迹未干的《均田令》簌簌作响。
“三万大军每日耗费粟米千石,孔豫州还在等着春耕前整备完毕。”
“他郭氏占着颍川七成官田,真当本官的横刀砍不断算筹?”
郭府内却另有一番景象。
戏志才捧着竹简斜倚在青石水榭,典韦正用新得的环首刀削着梨子,许褚蹲在太湖石旁逗弄池中锦鲤。
穿过三重月洞门,郭嘉正端坐藏书阁顶层,面前摊着三份帛书:
左边是徐庶从荆州发来的粮价密报,右边是赵俨整理的冀州屯田数据,中间则是今晨截获的袁术军令——南阳方向正在征调民夫修缮武关。
此刻郭府后院药庐,蒸腾的水雾裹挟着苦艾香气。
郭嘉将碾成细末的乌头倒入青铜药釜,琉璃镜片后的瞳孔映着跳动的炉火:
“第七次了?”
“奉孝当真要这般晾着太守?”
戏志才掀帘而入时带进几片湿叶,他瞥见案上堆积如山的拒客记录,顺手将油纸伞支在门边。
铜炉里新添的沉水香忽然爆出火星,郭嘉用铁钳拨了拨炭火,淡青道袍的广袖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孔豫州此刻怕是连军队大营都不敢出,李太守的兵锋再利,也不过是悬在空中的利剑。”
郭嘉沉思后又道:“况且李昱此人。
性躁刚愎,行事若胶柱鼓瑟,刚直如矢激弦;
交游寡援,遇事则折。刚戾自持,终蹶厥性;交游峭绝,临渊无援。
岂非直木先伐之鉴耶?自贻伊戚乎?”
“李太守今晨派兵围了城东三家粮铺。”戏志才斜倚在紫檀药柜前,指尖转着把鎏金小秤,
“都是郭氏暗桩,要给他点教训么?”
铜匙在药钵里划出轻响,郭嘉往沸腾的药汁里撒了把朱砂:
“让赵俨把南阳的存粮放三成进黑市。”
他突然轻笑出声,“你说李昱现在是不是正盯着舆图,盘算着派哪支兵马'借粮'?”
庭院里传来典韦操练部曲的呼喝声,八十斤重的双铁戟劈开空气发出闷响。
这位虬髯猛将晨间曾提议:“某带三百儿郎守在郭氏各仓,看谁敢动分毫!”
却被郭嘉用竹杖敲着铠甲制止:“颍川四战之地,岂是逞勇之时?”
戏志才接过药碗轻嗅:“他在赌,赌我们不敢让颍川乱起来。”
前厅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典韦粗犷的嗓门穿透雨幕:
“某这就带人拆了他太守府的牌匾!”
郭嘉摇头轻笑,将刚配好的药包递给侍童:
“告诉典君,若拆了太守府,明日韩文节派来的接应队伍就该改道了。”
他说着展开冀州牧韩馥半月前送来的密信,羊皮纸上的火漆印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幽光。
三百里外,黄河渡口的芦苇荡中,军司马张郃正率两千轻骑冒雨疾行。
泥浆在马蹄下飞溅,玄铁重甲上凝结的水珠沿着甲片纹路滑落。
这位日后威震北疆的名将此刻眉头紧锁,怀中揣着的不仅是韩馥给郭氏的密函,更有冀州豪族联名签署的“颍川盟约”。
当先导骑突然勒马,张郃抬手示意全军止步——雨幕尽头隐约可见颍川城郭的轮廓。
郭府后院的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终于被雨水打落。
戏志才望着在廊下擦拭双戟的典韦,转头对整理行装的郭嘉低声道:
“韩馥的使者最迟明晨便到,府中典籍已装车七成,只是...”
他话音未落,前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守门老仆跌跌撞撞跑来:
“冀州军的旌旗!打着'张'字旗号!”
此刻郭嘉的桌案上,写着“暂避锋芒”几个大字赫然醒目。
李昱正是在这个雨夜决定破釜沉舟。
郡守府的地图上,标注郭府位置的朱砂红得刺目,他抽出佩剑狠狠钉在图上:
“明日点齐五百亲卫,本官要亲自会会这个公子哥!”
更漏指向寅时三刻时,亲兵统领却浑身湿透闯进书房:
“大人!郭府...郭府空了!”
李昱跑向郡府望楼,看着城北郭氏坞堡升起的炊烟。
他特意换上明光铠,让三百亲卫在城门列阵,铁甲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
“备马!”他抓起马鞭。
三百亲卫已在辕门集结,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今日定要郭府吐出五万亩药田!”他翻身上马。
话音未落,斥候浑身尘土地撞进门来:
“冀州军!打着'张'字旗号的精骑已到北郊十里亭!”
“冀州军...冀州军接走了郭府全族!”
李昱听闻,缰绳险些脱手,他望着官道上远去的车驾扬尘,突然想起昨日收到的洛阳急报。
——董卓已派西凉铁骑东出函谷关。
此刻北上的官道上,三十辆牛车正碾过雨后松软的泥土。
郭嘉裹着狐裘靠在马车里,手中把玩着韩馥亲笔信上解下的玉环印纽。
车窗外,张郃的骑队像沉默的黑龙蜿蜒在山道上,最后一辆粮车里藏着郭氏制造的五百具弓弩——这是他们献给冀州牧的“诚意”。
晨雾弥漫的官道上,张郃的五千冀州军正在列阵前行。
重甲步兵的环首刀敲击盾牌发出整齐节拍,辎重车队里满载着郭氏献上的强弩。
郭嘉坐在垂纱马车中闭目养神,袖中藏着韩馥承诺的河内盐引。
戏志才在旁整理各郡暗桩传来的帛书,忽然轻笑:
“刚收到阳翟飞鸽,李昱砸了半座郡衙。”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颠簸中,郭嘉唇角勾起冷峭弧度。
他掀开车帘回望逐渐模糊的颍川城墙,知道这片土地很快将会迎来更惨烈的争夺——而真正的棋局,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