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看出朱希孝是个急性子。
好激动的人,在皇帝面前最好不要乱说,免得自己遭罪。
陈矩劝道:
“都督如果没有想好,就不要再提此事了,以免遭殃。”
朱希孝右手轻敲额头:
“陈公公,你说冯保除了捣乱,能有什么能耐,陛下为何要给他留命?”
陈矩略作思考,说道:
“皇上赦免冯保死罪,自有他的考虑,不是我们这个位置所能理解的。”
朱希孝很聪明,马上悟到奥妙,点点头:
“陈公公说得是,皇上不杀冯保,想必是另有算计的。”
“没错。”陈矩点点头。
皇上用人,自然要从大局出发,轻易不掺杂个人好恶。
这叫格局。
陈矩见朱希孝冷静下来,问道:
“都督是否还要面见皇上直谏?”
朱希孝嘿嘿一笑:
“算了吧,皇上英明,我格局小了,静观其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做事不上头,好事在后头。
陈矩说道:
“那好,我还有事,要回宫了。”
朱希孝笑笑,从官袍口袋掏出一个硬梆梆的纸包,递给陈矩。
“一点碎银子,拿去给兄弟们喝茶。”
陈矩推辞一下,只能顺手接住。
皇帝身边的近侍,每次来各个衙门传话,接待接洽的官员都会表示一点小“意思”。
这已经是人所共知的潜规则了。
陈矩快步回到乾清宫,皇帝的轿子已经备好。
陈矩进门给皇帝请安。
朱翊钧换了衣服,带着陈矩来到慈宁宫。
慈宁宫外,锦衣卫校尉继续把守着宫门。
朱翊钧下轿,进宫门的时候,朝陈矩说:
“留下两人看门,其余人撤走。”
朱翊钧走进宫门,来到慈宁宫李太后的寝殿。
此刻,李太后正坐在榻上,翻看佛经。
朱翊钧跪拜:
“儿给太后请安。”
李太后继续捧着佛经,念念有词阅读,似乎没看见、没听见儿子给她请安。
朱翊钧跪地再拜:
“宫禁这几天,事出有因,事不得已,望太后宥恕。”
李太后眼神盯着经书,继续读经。
朱翊钧心中冷笑。
你随心所欲,背着我连发两道矫诏,又是提拔冯保做掌印太监,又是斥逐顾命大臣、内阁元辅高拱,还有理了?
朱翊钧站起身,弹一下皇袍上的灰尘。
“太后正忙,儿不打扰了,这就去陈太后宫里请安。”
李太后在朱翊钧眼中,只不过是个邂逅相识的历史人物,并无什么亲情。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与之并无养育之恩的感情牵绊。
朱翊钧转身,朝门外走去。
“啪——”
李太后把手中书本摔在坐榻的案几上,一声怒喝:
“回来!
朱翊钧故作惊吓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吓朕一跳,太后有话好好说。”
他故意语出“朕”字,意在让李太后别太张扬。
李太后屡犯诏书之错,朱翊钧对这位历史人物的敬畏感,消退不少。
李太后冷冷斜视儿子说:
“你当了天子,眼睛只朝天上看了,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太后。”
朱翊钧语气很淡漠:
“我来请安,便说明我眼里是有太后的。”
李太后勃然大怒:
“你把老娘关在宫里三天,不让出门,还说眼里有我这个老娘,亏你说得出口!”
李太后出身低微,一着急,不管不顾,村言俚语直接蹦出来。
朱翊钧笑道:
“老娘息怒,小点声,别让下人听见,笑话老娘胡言乱语。”
李太后涨红了脸,朝贴身宫女大喝一声:
“你们都给我出去。”
两个宫女忍住不笑,紧抿朱唇,退出屋子,关好房门。
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两人。
朱翊钧在坐榻另一边,不请自坐。
李太后瞪大眼睛,惊诧看着儿子。
这孩子以前何等的懂规矩。
当了皇帝才几天,怎么变成这样了?
朱翊钧从太后漂亮眼睛里,看出浓重的疑惑。
朱翊钧笑了。
此朱翊钧,非彼朱翊钧也。
太后,我可不是你养育的那个妈宝。
李太后娥眉微蹙,问道:
“你笑什么?”
朱翊钧笑道:
“我笑母亲不识好人心。”
朱翊钧随口叫一声“母亲”。
他懒得像网文作者那样较真,整天纠结皇帝该把太后叫“母后”,还是“太后”。
没想到朱翊钧这一声“母亲”,叫得李太后热泪盈眶,满脸潮红,禁不住抽泣起来。
“你,你还认我做你母亲?”她抹着眼泪,“哪有儿子把母亲关在宫里,不让出门的道理?”
朱翊钧无所谓。
“母亲不要这样,有话只管对儿子说。”
他前世是个狠人,早已不相信眼泪。
李太后嚎啕大哭。
朱翊钧很无奈。
这个年代的礼教,不允许他搂住母亲肩膀,安慰一番,只能任由李太后痛哭释放。
朱翊钧没有手表,估计李太后哭了大概十到十五分钟,声息渐渐低落止住。
朱翊钧看着太后白皙光滑的脸庞,梨花带雨,心中不免叹息。
如此年轻娇媚的女子,一入深宫,终身铁定。
她虽头戴着慈圣皇太后光环,享尽荣华富贵,却只能在幽暗深宫,默默了此一生。
朱翊钧递过手帕,说道:
“母亲息怒,儿不管不顾,大杀四方,所做一切,用心良苦。
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我们母子三人平安。”
李太后用手帕轻轻拭去脸蛋上泪痕,缓缓说道:
“我发诏书,何尝不是为了你和潞王,何尝不是为了朱家的天下。”
这种“都是为了你”的句式,令人尴尬。
朱翊钧不说话,等着李太后继续说下去。
李太后止住啜泣,压低声音说:
“你做太子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殊不知高拱、张居正、冯保早已虎视眈眈,恨不能把朱家天下,随意在掌心玩弄。
我们孤儿寡母,要不使出些手段,怕是早就被他们给吃了!”
“何以见得?”
朱翊钧明知故问。
他前世读史,对高拱、张居正代表的文官集团,与冯保代表的宦官集团,狼狈为奸,又彼此争权夺利的情况,其实一清二楚。
李太后说道:
“高拱曾任吏部尚书,朝中遍布他的门生故吏,一呼百应,他想干啥,没有干不成的。
若没有冯保、张居正联手制衡,你才九岁,高拱早就专权擅政了。”
朱翊钧问道:
“母亲可曾想过,除掉了高拱,冯保、张居正也会做大,又如何收拾?”
李太后不假思索说道:
“他们做大,我自有办法收拾。”
李太后蜜汁自信,出乎朱翊钧意料。
“母亲有何妙计呢?”朱翊钧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