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对细细长长的眉毛，简直与他女儿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穿着熨得挺括的深色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短短的黑头发被打理成二八分，中间那道缝像是被尺子比过一样直。】
【在父亲的视线沾到身上的刹那，夏溪谷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爸爸……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有工作吗……？”】
【“我要是不提前请假回来，就要跟溪谷带回来的客人错过了。这可并非一家之主的待客之道。”】
【夏父的声音有如一汪死水般毫无波澜，其中却蕴藏着呼之欲出的惊涛骇浪。】
【“小伙子，”紧接着，那对隐隐喷射出怒火的眼睛转向了你，“我希望伱从令尊那里接受的教育是，没有经过未成年女性的家长同意，就擅自踏入她的家门这种行为，是十分没有涵养的。”】
【“遑论不知廉耻地进入她的闺房。”】
【被对方父亲这么一说，自知理亏的你脸色顿时红一块白一块。】
【“初次见面，伯父。我是夏溪谷的同班同学肖澈，很抱歉在这种场合下认识您。”】
【“真的很对不起，这件事确实是我过于不成熟，因而考虑不周，给您和夏同学带来了不必要的困扰。”】
【你偷偷把渗出汗水的双手背到身后擦了擦，仰起头直视面前人的双眼，尽力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
【“如果您愿意听我解释的话，其实我原本隐约察觉到这样做并不合适，便打算等在楼下，等夏同学把东西交给我，但是——”】
【话出口到一半，你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绝对不能说出卖夏同学的话——！】
【你可以拍拍屁股走人，顶多被她父亲臭骂一顿后灰溜溜的罢了；可在你离开后，夏同学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呢？】
【想到这里，你赶紧把剩下的话转了个弯，用一声“不好意思没什么”搪塞过去。】
【但覆水难收的前半句已然引起了夏父的警觉。“不好意思，能请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连着‘但是’后面的内容，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
【他直勾勾地注视着你，眼神冷峻如同两柄利刃，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你喘不上来气。】
【你急得额头冒出冷汗，正冥思苦想“但是”后面应该接什么样的借口，这时一直像块化石般僵在原地的夏溪谷终于忍受不住了。】
【她把指甲深深刺进掌心，靠着疼痛才找回一点儿勇气。】
【“爸爸，这件事与肖澈同学没有一点关系。是我把他叫进来的，是我请他进卧室的。”】
【“全都是我的错，因此所有的责骂冲我一个人来就好。肖澈同学只是无辜受我牵连而已，还请您不要为难他。”】
【一边说，她一边向前迈了半步，试图把你挡在后面。】
【“是吗？”夏父的口吻依旧无悲无喜，“既然如此，我确实不该过分怪罪这位同学，虽然他并非像你说得那样无辜。”】
【“好了小伙子，我想你可以离开了。剩下的是我夏家的家事，你身为外人恐怕不便参与。”】
【他冷着脸对你下了逐客令。】
【你微微张开嘴巴，犹豫了。】
【你深知，此时此刻绝对不是抽身而退的好时机，但是在人家父亲赶你走的情况下，你该怎样才能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果然，还是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吧。】
【你打定主意，正打算开口时，身前的夏溪谷却发出因痛苦而走了形的声音。】
【“没有必要，爸爸，”她回头看了你一眼，扯着嗓子道，“有什么事就当着肖澈同学的面说吧，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您既已经让我下不来台，事到如今还顾忌我的颜面做什么呢？”】
【她昂起头来，扭曲的面庞挤出一个带着讽刺的笑。】
【“好，好，既然你这么要求了，夏溪谷，”夏父闻言怒极反笑，“那我们就在这位客人面前，好好扬扬家丑吧。”】
【“还问我‘不是有工作吗’，那我来问问你——”】
【“我为什么整天累死累活地工作，不就是为了把你培养成才，为了证明你比任何人都优秀，而拼尽全力？”】
【“要不是因为不想让，我的女儿，才华被埋没，泯然众人，哪个人受得了在那种破烂公司，天天受破烂领导的鸟气？”】
【“可心安理得享受着我带来的一切的你在做些什么？在荒废学业，像个小太妹一样，背着家长，偷偷摸摸把男人带回家来！”】
【“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让他进家门，还把卧室的门户朝他打开？”】
【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撕下了彬彬有礼的面具，接二连三地吐出犹如淬毒箭矢一般的怨毒话语。】
【“您这么说也太难听了，我和夏同学分明清清白白——”】
【你气得脑袋嗡嗡作响，可刚喊到一半，对方登时用遍布红血丝的双眼瞪向你。】
【“谁叫你说话了，你这勾引我女儿的混蛋——？”】
【“我养了她十几年了，能不知道她绝无可能是心思轻浮的坏孩子？”】
【“肯定是你这家伙对她图谋不轨，还把她迷得神魂颠倒，直接把你领进家门！”】
【他伸出一根布满老茧的食指，直直朝你鼻子上戳去，混杂着唾沫星子的咒骂喷了你满脸。】
【“你这——”你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半句，胸膛像过山车一样剧烈起伏。】
【“夏溪谷，我问的是你——”夏父的手指向你，眸子却死死盯着夏溪谷，“你把他带到家里来干什么？”】
【“我让肖澈同学过来——过来取他的东西！”】
【夏溪谷用力拧了两把大腿，才得以把这句话讲完。】
【夏父笑了，笑声像冷水似的泼了在场人一身。“取什么，取这个吧？”】
【“藏得真好，我差点就找不出来了。”】
【他从身后拖出一个大大的黑色袋子，提溜起它的一角，把里面的漫画书抖落一地。】
【“我搜索枯肠，也想不出你到底被什么分去了学习的心思，结果就从你的床底下发现了这个。”】
【“告诉我，这堆破烂儿肯定不是你的，是不是？”】
【“都是那个居心不良的混球，想用这种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低俗读物，扰乱我女儿的心思，是不是？”】
【夏父再度把脑袋转向你。】
【“你知道我在她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吗？你知道她今后会在社会高层怎样发光发热吗？”】
【“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小东西想害她考不上清北华五，想把优秀的她拖进失败者的泥潭，变成一无是处的废物，还为此沾沾自喜吧？”】
【他一个接一个地抛出质问，语速越来越快，就好像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烫嘴似的。】
【很显然，此刻的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
【“现在、立刻、马上——带着你的垃圾们滚蛋，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多弄脏我女儿的地板一秒——！”】
【他随手抓起几本漫画朝你丢去，与此同时冲堆叠在一起的三五本漫画来了一脚，力度之大使得最下面那本都被踹得裂开。】
【顾不得被他糟蹋的书都是你的珍藏——模样最惨的甚至是仅售三千份的限量款，你闪身躲避劈头飞来的漫画，好不容易才找到说话的间隙。】
【“您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你竭尽全力才维持住表面礼貌的语气，内心却只想抛开所有礼仪狠狠骂他娘。】
【“难不成在您的世界里，只有高雅和低俗两种东西，天才和废物两种人？”】
【“一直在父亲的压迫下长大，但夏同学至今还没疯掉，反而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女性，这可真是个与您毫无关系的奇迹！”】
【为了嘲讽他，你恶狠狠地把“毫无关系”四字咬得极重。】
【夏父的脸涨得通红，整个人仿佛一座喷发在即的火山。】
【“你——给——我——闭——”】
【“够了。”】
【尽管很轻，但夏溪谷的一句低呵还是盖过了屋内所有的声音。】
【“为什么，就连哪怕一刻钟，我都不能有消遣的想法，有放纵的念头，有做个废物的幻想呢？”】
【“成为优秀的人有那么重要吗？做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不好？”】
【“就算是头牛，是匹马，也是需要休息的吧？”】
【“你知不知道啊爸爸，我真的好累好累，好紧绷好紧绷，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
【喂喂喂，有人听见吗？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都在尖啸着说“救救我啊”——】
【夏溪谷径直把手伸向脑后的发圈，将其连着几根头发一把扯下。】
【发髻散开，无数长长的青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
【夏父用力一跺脚，一时间地板似乎都摇了三摇。】
【“夏溪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天天起早贪黑地去上班，还要照顾你的衣食起居，拼命不为你增加额外的负担，让你能全神贯注地致力于学业。”】
【“可是，只需要上学，其余什么都不用操心的你，却在我的面前喊苦喊累？”】
【眼见这二人的情绪越发亢奋，率先冷静下来的你在他们间转来转去，试图平息愈演愈烈的事态。】
【对骂除了激化矛盾以外毫无意义，报警又显得小题大做，但是目前这两个人谁也不像听得进劝的样子。】
【……该死，要不去敲敲邻里四周的门，多拉几个人来劝架？】
【你暗自下定决心，趁着另外两人的视线都不在你身上，蹑手蹑脚地向后挪步。】
【夏溪谷沉默了半晌，垂在身侧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把满腔情绪化作一句：】
【“对不起，既然爸爸养我这么累，我却依旧不懂事的话——”】
【“——那么我就走吧，再也不会让您烦心、给您添乱了。”】
【“请您放心好了。”】
【“好啊，那么你就走吧！”】
【当下夏父也不冷静了，因而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试试看离开家长的羽翼，你独自一人在外面能活多久。”】
【“兴许只有这样，你才能体会到当爹的不容易——！”】
【“肖澈同学，我们走。”】
【夏溪谷哆嗦着咬住下唇，鼓起勇气抓住你衣袖的边角。而这一幕使她父亲面上怒火更盛。】
【“好啊，好啊，跟你母亲一个样子是吧？”】
【“你想要跟她学？跟那个抛弃了你、抛弃了我们的家伙学？跟她一样做个养不熟的臭婊子？”】
【“她像丢垃圾一样把你扔掉了！是我，是我含辛茹苦地拉扯你长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这怎么能是一名父亲对女儿说的话？】
【你当即扬起右拳，就要冲他那张欠揍的脸上轰去，可夏溪谷张开双臂死死挡在了你身前，一个劲地摇头说着“不要”，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
【“我们走吧，肖澈同学，我们走吧……”】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语气近乎于哀求。】
【女儿的反应让夏父越发烦躁。“对，她说得对！你们滚吧，滚啊——”】
【“对了，记得把这堆垃圾打包带走，我可不做你们的清理工。”】
【他胡乱把散落一地的漫画塞回袋子，扔向你们这边。】
【你麻木地提起黑袋，跟在夏溪谷身后向外走去，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换好鞋子，离门槛只差一步时，一声重物坠地的扑通声从两人背后传来。】
【你忍不住循声看去。只见夏溪谷的父亲跌坐在地，用两只大手捂住脸庞，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从指缝里溢出。】
【“我只是太爱你啊，溪谷……”他说，“为什么你不能用哪怕一半的爱来回报爸爸呢？”】
【夏溪谷没有回头。】
【“我也爱你，父亲。”】
【她哽咽着回答，用力把打转的泪水挤回眼眶，随即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