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无言地走下楼，夏溪谷朝背对小区大门的方向转身。】
【你抢先一步拦在了她面前。“夏同学，你要去哪里？”】
【“诶，我要去哪里呢？”她眼神空洞地自言自语，语气茫然，“这儿——还是那儿呢——想不明白。”】
【“只是觉得好累，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一个，即使想做废物，也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不能再把头罩进被子里躲起来。”】
【夏溪谷蹲在地上，把披散着头发的脑袋埋进臂弯，修长的身子折叠成纤弱的一片。】
【“谁说你没有家了？”反问句脱口而出时，伱甚至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在讲话。】
【“来我家吧。”】
【你被自己出人意料的邀请吓了一跳。正常来讲，就算见不得无家可归的同桌露宿街头，比较明智的做法也是报警。】
【是出于怜悯吗？还是别的什么？在透过那副躯壳，隐约看到内里苍白的灵魂的一瞬间。】
【听见你的声音，夏溪谷本能地抬起头来，尽管压根没有理解这番话的意思。】
【几绺长发贴在她的面颊上，与细细密密的睫毛揉在一起。】
【在她不含任何杂质的注视下，你挤挤眼睛再度鼓起勇气。】
【“我说，跟我回家吧，夏同学。”】
【你同样蹲下，在与面前人齐平的高度上，把一只掌心朝上、五指稍稍分开的手向她伸去。】
【夏溪谷没有立刻伸手回握。“我、我可以么……？”】
【“哪怕，不是那个光鲜亮丽的、被大家所喜爱的、优秀的我……？”】
【“即使，是这样一个内里无能、狼狈、到一塌糊涂的、真正的我……？”】
【断断续续的问句从她抖个不停的双唇间涌出，一个接一个。】
【“当然可以。”】
【你坚定地把手靠近了她一些。】
【“不管前面的修饰词是什么，对我而言，夏溪谷只是夏溪谷而已。”】
【夏溪谷的脸庞扭曲了，露出既像哭又像笑的古怪表情。】
【她一声不吭地抓住你递来的右手，用浑身的力气死死握住，仿佛要刺破血肉、攥紧骨头，再把一切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被她捏得面容狰狞了一秒，她才稍稍减轻了力度，但是在回家的一路上，两人相连的双手都再没有分开。】
【……】
【回到家后，你问夏溪谷想要睡哪里。】
【“我可以……睡肖澈同学的房间吗？”她对着手指，扭扭捏捏地把问题拋还给你。】
【短暂的迟疑在接触对方目光的瞬间就被强行止住。“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我那屋比较脏乱，怕你嫌弃，睡隔壁我姐卧室也是可以的。”】
【“她很多年前就出国了，一直没有回来过。除了积了不少灰以外，比我的卧室干净多了。”】
【“我姐人很好，只要解释清楚缘由，她应该不会拒绝。”】
【夏溪谷使劲摇了摇头。“我不嫌弃，我只想睡肖澈同学那间。”】
【“好吧，”见她坚持，你也没了拒绝的理由，“那夏同学就睡我那儿好了。至于被褥……”】
【你的思索被眼前人一声简短的“没事”打断。“没事……我盖肖澈同学的被子就好。”】
【“好……”你轻叹一下，顺了她的心意。】
【“那我——”看到夏溪谷憔悴的面庞，你停顿片刻还是改变了想法。】
【“——我在你床下打地铺就好。”】
【此刻夏溪谷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你离得近一些，也方便有什么异动时能更快做出反应。】
【夏溪谷的嘴巴张开又闭上，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你猜到她想让你一起上床睡却没有勇气，但现在的你，绝对不可以跨过那条禁忌的线。】
【“好了，夏同学要是累了，就躺下来睡一会儿吧。”】
【你一边说，一边竖起一根手指，止住夏溪谷正欲出口的问询。“别担心，我会在旁边守着你的。”】
【得到你的承诺的夏溪谷，终于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她卸了力一般软倒在床上，蠕动着钻进你铺得不甚平整的被子，细细把每一个被角掖好，最后面朝着你闭上眼睛。】
【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摸出手机，打开备注为“小禾姐”的聊天框。】
【虽然她让你住进来时，说了当作自己家一样就好；但是带回来一个长期住户的话，你所受的教育还是要求你如实告知公寓的主人。】
【不过，你对这件事并不担心。】
【正如你对夏溪谷所言，表姐苏小禾很好说话。】
【她跟你玩得很好，年龄差又没有大到有代沟的地步，你一直十分喜欢她。】
【小禾姐就像一抹温柔的春风，总会贴心地为你考虑，站在你的角度想问题。】
【所以，她一定能够理解你的做法。】
【“小禾姐，在吗？我有事情想跟你说。”你编辑好文字然后发送，闭上双眼。】
【你与苏小禾的交流不算特别频繁，但每次你发消息过去，她的回复总是很快，好像二者间的时差并不存在。】
【果不其然，当你再次抬起眼皮时，对方的回复已经如约而至。】
【“在的，有什么想跟我分享的吗，小澈？”】
【“是这样……”】
【你斟酌着词句，一点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
【“这样啊，我差不多明白了。”】
【“我知道的，小澈从小就是个温柔的孩子，路边见到乞丐时，都会给出为数不多的买糖钱。”】
【“因此，也会对无家可归的女同学感到怜悯。”】
【“作为姐姐，我非常赞赏你的温柔，但是，也要学会爱护自己。”】
【“跟非亲非故的女性，请记得要保持礼貌的社交距离。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种很好的保护。”】
【“人家女孩子终归是有自己的家的，也没有办法长期赖在你这里，是这个道理么，小澈？”】
【你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赞同苏小禾的说法。】
【把夏溪谷接回家的确只是权宜之计，你不可能真的就此与她永远生活下去。待到火气上的父女双方都冷静下来后，夏溪谷肯定还得回家去。】
【“对了小禾姐，”最后你惴惴不安地加上一句，“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爸妈？我过段时间肯定能解决这件事，他们介入的话会有点麻烦……”】
【“我当然会为小澈保守秘密。”苏小禾答复道。】
【……】
【第二天，夏溪谷没打算去上学，甚至卸载了所有的通讯软件。】
【因为被肩上名为“优秀”的担子压得动弹不得的身躯，再也提不起迈出大门的力气；因为被经年累月的压力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精神，再也不想听见任何人的闲言碎语。】
【她在门口紧紧捏住你的衣袖，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那两只手。】
【“你会回来的对吗，肖澈同学？”】
【她不厌其烦地来回询问这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地重复了不下二十遍。】
【“当然会，”你向她保证，“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回家能去哪里呢？”】
【听到“家”这个字从你口里跃出，夏溪谷深邃的眸子里泛起雀跃的光采。】
【“……那么，再见……”】
【她低声呢喃，包裹在袜子里的脚趾不断蜷缩，用力抓紧地面。】
【直到大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一只睁圆的眼睛仍从门缝里直直盯着你。】
【第三天也是如此。】
【当天你回家后，竟发现她拉上了卧室的窗帘，用夹子封上每一点空隙。】
【而卧室墙上的每张海报，也全部被人用小刀割去了眼睛。力度之大，就连墙面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划痕。】
【“夏同学，你这是怎么了……？”】
【你来不及心疼从各处收集而来的珍贵海报，捂着胸口问她。】
【夏溪谷坐在一堆纸屑中间，回答含混不清。“因为，他们都在看我。”】
【“窗外的那些人，墙上的那些人，好多好多双眼睛，都在一刻不停地盯着我。”】
【“到处都是目光。鄙夷的目光、讥讽的目光统统扎在身上真的好痛。”】
【“每一道目光都在冷冰冰地质问：‘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大声哭喊着，手脚并用地爬到你的身边，拽住你上衣的下摆。】
【“我不要他们看我，我不要被那样盯着！”】
【“我只想被你注视，肖澈同学，求求你看看我，多看看我，只看着我一个人——”】
【“不要再上学，不要再出门，不要再看别人——！”】
【夏溪谷徒劳地把手探向你的脸，想要把它掰向自己。】
【看着眼前这一幕，你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你突然意识到自己可怕到过分的天真。因为，事情，绝非，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你弄错了吧，大错特错了，夏溪谷真的没有疯掉吗？】
【所以，这——】
【怎么可能，是，单凭你一个人，就能解决得了的呢？】
【……】
【过度的恐慌，使得你直到吃晚饭时，才注意到夏溪谷双脚上颜色迥异的袜子。】
【“夏同学，你的袜子？”你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夏溪谷苍白的笑容中带着几分愧疚。“在家里待得有点冷，就换了一双厚一点的袜子。翻了肖澈同学的柜子……”】
【“我不是说这个，”你怔了一下，“我只是想说你穿错袜子了，这两只不成对，颜色都不一样。”】
【虽说你的袜子都是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但也不至于连一整对都没有啊。】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们不是一对……”】
【她垂下头，默默捏住桌子下的餐布，过了片刻才哑声坦白道：】
【“昨天肖澈同学去上学后，我突然眼前发黑，再清醒过来时，就看不到颜色了。”】
【“可是——？”你震惊地瞧向她。】
【可是，昨晚她分明还夸你那件淡青色衬衫好看。】
【与你视线相触，夏溪谷讲话的声音更低。“除了你。在我的世界里，只有肖澈同学是彩色的。”】
【你着急地扔下筷子，告诉她这种情况应该去看医生。】
【“可能是眼部疾病，夏同学，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必须得去看医生，不然万一贻误病情怎么办！”】
【然而，无论你如何规劝，夏溪谷依旧死咬着牙不肯让步。】
【眼见她反抗得越来越激烈，还捂住脑袋痛苦地大叫，你害怕此时刺激她会导致病情的进一步恶化，只得暂且把这件事搁置下来。】
【可这时，完全丧失理智的她已经听不进你的安慰了。】
【你脱力地软倒在椅背上，带着浑身的虚汗，忍耐着从夏溪谷喉咙里爆发而出的阵阵叫喊。】
【好烦啊。】
【好烦啊好烦啊好烦啊。】
【盯着像虾米一样弓着身子，看上去十分难受的姑娘，阴暗的情绪忽地在你心底发了芽。】
【明明才过去三天，却仿佛三个世纪那么长。】
【喂喂，你还想这样下去多久？你还能这样下去多久？】
【太不自量力了吧你这家伙，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啊？】
【你是她的什么人，又能帮到她什么？】
【一道又一道的质问声在你耳边炸响，逐渐将夏溪谷的声音压过。】
【第四天。】
【你走进电梯，发觉许冉冉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厢门合上，她有节奏地踮着脚尖，讲话时口吻随意。】
【“澈君，你打算金屋藏娇多久啊？”】
【你心下一惊，随即意识到这件事怕是瞒不过身为邻居的她。】
【但对方既然没有向任何人告发，而是选择在这里堵你，就代表着这件事仍有转圜余地。】
【接下来的词句，如同丝毫不停歇的暴雨。】
【“看你的模样，真的是相当忧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