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双双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卫铉,似是在一起施加压力。只是那面容朗逸的少年幢主始终身姿笔直、从容不迫,俨如一把出鞘神刃,锋锐之气凌空而起。
尔朱荣看着有礼却不失自家风采的卫铉,默默地坐正身躯,就是在这少年身上,让他看到年少时的自己;若是卫铉局促不安、诚惶诚恐、卑躬屈膝,反而看轻了去。
他端起旁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指着侧席那名三十出头的文官道:“这一位是贺拔岳,乃是我帐内都督,不仅骁勇善战,而且足智多谋、博学多才。”
卫铉闻言,连忙起身再作见礼:“见过贺拔先生。”
“卫幢主所书,我也拜读,一些言论异常高明,大有高屋建瓴、水银泻地畅快之感。今日有观,果然是少年英雄、神采照人!”贺拔岳态度比较和善,微笑欠身回应。
他少年时是洛阳太学生,长大以后文武兼修、能左右驰射、骁勇过人。几年前和父亲贺拔度拔赴援怀朔镇。当破六韩拔陵的部将卫可孤攻破怀朔镇后,贺拔父子成了叛军的俘虏。不久,贺拔父子四人召集乡兵,联合宇文肱、独孤信、舆珍、念贤、乙弗库根等人袭杀卫可孤,被广阳王元渊任命为军主。
但是贺拔度拔还未得到朝廷封赏,便战死沙场了。而兄弟三人在战都得到了封赏:老大贺拔允继承了朝廷追赠父亲的安远将军、老二贺拔胜升任伏波将军、老三贺拔岳升任强弩将军。等到元渊入朝为礼部尚书,兄弟三人一同镇守恒州。
及至恒州被贼帅鲜于阿胡攻陷,兄弟三人失散,老二贺拔胜下落不明。而贺拔岳和老大贺拔允投奔尔朱荣,被任命为都督;每次议事,贺拔岳的想法都与尔朱荣吻合,受到尔朱荣器重、引为谋主。
相对而言,同在堂中的贺拔允才智却是远不如自家三弟。
尔朱荣向卫铉介绍了贺拔氏兄弟、尔朱袭、尔朱弼、叱列平等一干心腹,然后神情冷然的说道:“我帐下谋士如雨,你个小幢主位卑而妄言国事,当真是贻笑方家!”
“卑职惭愧。日后定当谨守本职之要,不再妄议国政。”卫铉当然不会与之争辩,干脆低头认错,见到尔朱荣神色变缓,才又说道:“卑职听闻大都督唯才是用,张榜招募贤能,故斗胆上书,以供甄选,若大都督采纳一言一句,必将降恩以下。然投书无门,只好委托熟人转呈。冒昧之处还望大都督海涵。”
贺拔岳等人听得大为惊讶。
卫铉这话,说得可太有水平了。他紧紧扣住了唯才是用、赏罚分明这两点,不是拍马屁胜过拍马屁;在此前提之下,虽是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可好像一直在赞美尔朱荣一般,根本就让人挑不出刺儿、也反感不起来。若是扯什么忧国忧民,反而不妙。
好话谁都爱听、无形的吹捧更显高明、更令人欣喜;尔朱荣自也不例外,虽是没有多说什么,神色却是缓和了许多。
他这个人是有很多缺点,比如说容易相信人、比如说长于兵事缺少远见、比如说迷信之见极重、比如说常常做些残暴蠢事……但是他的身上也有很多大人物所不具备的闪光点,那就是极为爱才、放得下面子不耻下问,并且能够勇于承认错误。卫铉信中内容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此时带着一帮心腹接见,其实就是一场大型“面试”。
就相貌、气质、胆魄、谈吐而言,卫铉已经过关了,接下来就要拷问才干了。他瞥了卫铉一眼,朗声道:“英娥说你通达史事、善谈古今;每每谈及时势,总是以史鉴今,特别喜欢用汉末三国比照当今,而你在信上也略及提及,你且与我等说一说当今大势。”
听了这番话,卫铉不禁愣住了:刚才还怪我多事,此时又让我说?
我是说呢,还是不说?
卫铉默然片刻,拱手道:“大都督,卑职只是年少无知、书生意气,当日贸然上书……”
尔朱荣挥手打断了卫铉,沉声道:“我等面前,无须藏拙,但有所见,直说无妨。”
堂中众人,叱列延庆勉强算是“熟人”,眼见卫铉犹豫不决,微笑道:“卫铉,大都督气度恢弘,你有话,尽管直说,不必顾虑。”
“谢将军。”卫铉欠身一礼,迎着一双双凝注己身的目光,他也不怯,考虑在场众人都不是什么忠臣,索性赌了:“卑职说话比较直,不敬、不当、难听处,还望大都督、诸公恕罪。依卑职之见,大魏王朝老矣,恐有寿终正寝之忧。”
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言一出,包括尔朱荣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家伙,你真敢说。
“诸公,卑职认为六镇之乱便是汉末的黄巾之乱。”话说出口,卫铉也不怕了;不过他终究还是留下了个心眼,没有继续说大魏,而是继续以史鉴今:“黄巾之乱对于汉末产生深远影响。汉灵帝为了尽快平定战事,下放军权给地方,使准席卷全国黄巾军得到遏制、无法快速蔓延全国,减缓了汉朝灭国之危。但各大州牧、各个刺史、地方将领也看清汉朝外强中干、腐朽将殁的本质,他们于是在镇压黄巾军的过程中养出割据一方军队,这也为后续的群雄割据、董卓入京、军阀混战揭开了序幕。”
“当时就连刘焉、刘虞、刘表、刘繇、刘岱等汉室宗亲都各有心思,外姓人的想法可想而知。此时的大魏宗亲虽是分守各地,然则大厦将倾,他们的想法想必与刘焉、刘虞、刘表无异。”
以卫铉的了解来看,尔朱荣和麾下心腹幕僚都知道大魏王朝已到崩坏边缘,但是由于朝廷仍然以大势在手,而尔朱集团本身的实力不强,又受制于本地名门,且还受到朝廷重点针对,故而显得十分被动。
这种被动,主要还是尔朱荣高估了朝廷的对地方的把控,其格局也不够大。他的心态还是镇边大将的心态、眼光也只停留在眼前一域。所以每当大事来临之时,他首先是希望朝廷权臣稍微贤明一些、希望朝中后台帮自己陈述,然后受其影响,被动去化解一个又一个难题。如此便步步受制、步步落后。
而此时的尔朱荣就像是《隆中对》问世前的刘备,连属于自己的行动纲领、长远打算都没有,于是他便走一步是一步。
既然连王者之心都没有,他又怎么可能做王者之事?
至于谋臣、幕僚,一般都是顺着主公思想去谋划。现在连身为主公的尔朱荣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没有明确和长远的打算;其麾下所属,又怎么可能考虑到为他谋万古之事?
如果尔朱荣的格局没有打开,纵然拥有再多出色谋士,结果也只是这方天地转,而不是考虑整个天下。
语毕,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神色各异,以各异目光投向静若止水的卫铉,卫铉史鉴今的话谈不上高明,但却破了他们心中的壁垒,使其格局和眼界得到了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