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这个人是有很多缺点,比如说容易相信人、比如说长于兵事缺少远见、比如说迷信之见极重、比如说常常做些残暴蠢事……但是他的身上也有很多大人物所不具备的闪光点,那就是极为爱才、放得下面子不耻下问,并且能够勇于承认错误。
如卫铉所料,他现在正处于懵懵懂懂状态,触目所见,尽是茫茫浓雾,突破一层又来一层。
此时听了卫铉这番古今对话,一下子就被惊醒了过来:卫铉明着说汉末,实则与当下没有多少区别,而且对方有板有眼、有理有据的分析,再结合当前局势,由不得他不相信。
他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从来就不缺少才智和野心,缺的是一个顿悟契机。卫铉虽然没有明说操作细节,但是有了明确方向,瞬间便推演出多种概念和结果。
刹那间的顿悟,不仅让尔朱荣发现自己大有可为,也让他越发明白一个长于大势的谋士的重要性。
尔朱荣努力掩藏心绪变化,目光看着卫铉,心想道:此子对朝廷没有敬畏之心,可正因如此,他能跳出禁锢,以不同和现实的眼光看待当下、陈明实在。比之畏畏缩缩的儒生迥然不同、高明无数。
然则想到卫铉道士出身,复又释怀——
道家弟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为则已,一旦出世为之,大家都得头疼。
眼前这个好看得反感不起来的小家伙,显然就是出世为之的道者。
“兄长。”一旁的尔朱袭被鼓动起来了,他在众所安静之中,拱了拱手。然而正要说话之际,却被尔朱荣挥手制止了。
尔朱荣的同族兄弟、成年子侄极多,但是除了堂弟尔朱仲远、堂侄尔朱天光以外,全他niáng的头脑简单、凶猛却又贪婪。
在家族大计等问题上,他们除了能够把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别的本事全都没有。此时不用尔朱袭开口,尔朱荣就能猜到这个憨货想要搞事。
而这种反复出现的废话,他听够了。
“天下大势姑且不谈。”尔朱荣神采奕奕的望着卫铉,问道:“卫铉,你且说说,我当如何?”
卫铉心弦为之一松,看样子,自己是赌对了:这货本身就不安分。
“请恕卑职冒犯。”卫铉行了一礼,说道:“大都督出身秀容契胡部。而秀容自古以来便是南下北上的战略要冲、周边不安分的部落不少,大家的生存与交流方式向来由武力决定:谁的兵力多、武器犀利,谁就说得上话、谁就主宰一切的王者,而弱者,只有灭亡、只有被吞并的命。”
“这个实力至上、强者为尊的法则固然不错,然而持不可久。狼王般的胜者要是露出弱衰迹象,麾下所属便会露出狰狞獠牙。比如说北方的柔然汗国,他们就是如此;平时间,各个部落各自为政,形同于国中之国,如今的狼王弱了,于是大家企图将之颠覆,取而代之。”
“类似问题,大都督其实也有,但不明显。如今的各部没有胆量和能力与大都督抗衡,如果顺势禠夺各部酋长的军权、政权,像朝廷那般任命各级军政官员,便能自下而上掌控一切,消除未来潜在隐患。同时也能将各部全部力量凝聚在手,与其他势力博弈。”
说白了,入主中原的大魏王朝还是遵照游牧民族的方式治理国家,没有把全部力量凝聚在手;下到地方,同样如此。
史上的尔朱氏为何败得那么惨?那么快?一是尔朱氏实力弱、没有稳固的基本盘;二是竖敌太多,尔朱荣明明可以走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路,可他偏偏走了董卓的路线,所以他完球之后,便宜了作为谋主的高欢。
此时的尔朱荣虽然比较艰难,但是在卫铉看来,恰好是他消化战果成果、夯实根基的大好时机。要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走汉家王朝路线、打造核心势力,即便他最后还是挂了,其家族也不会败得那么快。
闻听此言,尔朱荣大感惭愧,也认为自己的格局的确不够大、缺乏长足的眼光,心下对卫铉又高看了几分。甚至觉得宝贝女儿与卫铉友好交往,好像也不错。
如是一想,语态越加温和:“继续说。”
“喏!”里衬汗湿的卫铉心知自己赌对了,他定下心神,说道:“依卑职之见,大都督根基放大到整个天下,终究还是太浅薄了,就算有朝一日拿下洛阳,也无法控制洛阳的局面。”
“……”撇开尔朱家那几个傻大胆,贺拔岳、贺拔允、叱列延庆等人都有些怕了,概因卫铉这个家伙的胆子太他niáng的大,竟然什么话都敢说。
眼见尔朱荣脸色又难看了,卫铉连忙说道:“洛阳树大水深,各大势力盘根错节,朝中权贵的分支都在洛阳之外。大都督要是用契解决边事手段处理洛阳事情,只会造就一种结果。”
不知不觉间,堂中众人被卫铉吸引,不约而同的询问道:“什么结果?”
“董卓的结果!”卫铉越来越顺了,他接着说道:“大都督在战场上越是能打、功绩越大,朝中那些混蛋越是生恐大都督取代自己,于是他们都希望大都督失败,甚至在暗中施放冷箭。”
贺拔岳眼睛一亮,他看了看若有所悟的尔朱荣,却又意味深长的向卫问道:“却是为何?”
“原因无他!”卫铉不疾不徐的说道:“各方势力经过几十上百年的争斗,已在朝中形成微妙平衡。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不会接受新势力。要是有新势力崛起,他们定然群起而攻之,将之歼灭以后,再慢慢争、慢慢谈。”
“此时的洛阳城就是一个火坑,倘若实力不足,最好不要贸然入局。当然了,如果像卑职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自是无妨。不过大都督这等大人物则不一样了。在无法确认自己能够掌控洛阳的情况下,收拢民心、肃正军纪、训练强兵、广积粮草才是王道。”
“只要拥有左右天下的地盘、实力,哪怕是不在中枢,各方势力也会求上门来,到那时候,完全能够博弈天下、左右谋利。”
“至于中枢,就让他们去斗,他们死得越多,后续收拾起来越容易。”
不就纸上谈兵吗?卫铉也会。然而尔朱荣等人执行力极强,缺少的恰好是长远的纸上谈兵,听了卫铉剥茧抽丝般的分析、推论,人人叹为观止、不得不信服!
望着卫铉,尔朱荣感觉自己就是春秋战国那些小国君王,一开始是一边搂着美人儿听曲、一边喝着酒水,然后再漫不经心的聆听策士进谏,再以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口吻说“先生有何教我?”
但是听着听着,美人儿轰走了、酒也不喝了,然后端正敛色、屏退左右,恭敬的询以军国大事。
作为幕僚、部将,贺拔岳等人却是别有一番看法——
为己为主公谋划一切,堪称毒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