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应允担任替身后,于谦与张輗、张軏兄弟即刻着手,对他展开了一场紧锣密鼓的培训。
他们将朱祁钰生前的言行举止、生活习惯,乃至细微的表情变化,一一详尽地传授给张祁。
从朝堂上的威严仪态,到私下的言谈举止,每一个细节都不曾遗漏。
朱祁钰身为藩王,在土木堡之变前从未涉足朝政,与群臣及勋贵的交往也仅限于礼节性的接触。
臣子们虽曾见过朱祁钰,但对这位郕王的了解却远不及对明英宗的熟悉。
这种疏离,使得张祁在扮演朱祁钰时,虽需谨慎,却也因众人对郕王的陌生而多了一份回旋的余地。
而且于谦与张輗、张軏所了解的朱祁钰,也仅限于他们对其外在言行的观察。
至于朱祁钰私下真正的性情与习惯,他们三人同样无从知晓。
这种局限,反而为张祁的扮演减轻了负担,他无需深究朱祁钰的内心世界,只需模仿其言谈举止即可。
如此一来,张祁需要学习的内容便大幅减少。
尽管如此,张祁依然听得格外专注。
他不仅要将由于谦、张輗与张軏所勾勒出的“朱祁钰”形象牢记于心,更需将这些琐碎而关键的生平细节,与自己穿越前所研读的史书逐一比对,以确保万无一失。
所幸这三人对朱祁钰的描述,与史书中的记载并无太大出入,这让张祁稍感安心。
然而,正是这种巧妙的高度一致性,却让他愈发为方才于谦所立下的毒誓感到心惊。
“周公摄政,七年而归”,于谦以此立誓,表明自己绝不逾越周公之制,定会还政于君。
然而,历史上的于谦并未能兑现这一誓言。
张祁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现代,那段他曾翻阅过的历史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朱祁钰在监国后不久,在于谦的辅佐下,成功击退了瓦剌大军,保卫了北京城。
这一功绩使得朱祁钰在短时间内获得了巨大的威望,被群臣拥立为帝,次年改元景泰。
于谦也因此青云直上,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景泰元年,瓦剌释放了明英宗,朱祁钰虽派使臣迎回兄长,却将其软禁于南宫,使其远离朝政,彻底失去了权力。
时光荏苒,至景泰八年正月,朱祁钰病重,朝局因此陷入动荡。
石亨、徐有贞等人趁机发动“夺门之变”,助明英宗复辟,重登帝位。
朱祁钰被废为郕王,同年离奇去世,年仅二十九岁。
而于谦,这位曾力挽狂澜、保卫京师的忠臣,也未能逃脱厄运。
明英宗在一众夺门功臣的蛊惑下,以谋逆之罪名冤杀了于谦。
于谦本人被斩首示众,连其家人也被发配戍边,饱受流离之苦。
从景泰元年到景泰八年,整整八年光阴,比周公辅政的七年正好多出了一年。
周公七年归政,成为千古美谈,而于谦八年辅政,却因时局变幻与权力斗争的残酷,最终沦为了大明王朝的牺牲品。
怎么偏偏就多出了一年?
这一年,又为何恰好成了于谦今日在毒誓中为自己划定的界限?
张祁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安,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历史的轨迹与于谦的誓言紧紧交织,又将他这个本不该存在的穿越者推入了局中。
这种巧合,究竟是命运的戏弄,还是某种不可言喻的预示?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的忐忑,却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被无形之力牵引的错觉。
“嗳!嗳!——”
张輗见张祁竟在此时神游天外,不由得皱起眉头,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好气儿地道,“跟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
张祁猛然回头,连忙收敛心神,干笑两声,掩饰住内心的波澜,故作担忧地道:“……我在想,即便我的身形外貌与郕王殿下有九分相似,可我的声音却与他不同,若是开口露了破绽,岂不是前功尽弃?”
于谦刚净了面,洗净了手,正坐在一旁整理衣袖,“那你就少说话——”
他顿了一顿,抬眼看向张祁,忽而又改口道,“不!最好别说话,你一句话都别说,一切由本官来说,你只需点头、行礼、微笑,摆出郕王的威仪即可。”
张祁不满道,“我不说话,岂不是成了哑巴?一个哑巴王爷,如何能监国理政?这岂不是更惹人怀疑?”
于谦叹气道,“郕王殿下素来温良恭俭,恰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言行举止如春风化雨,从不与人争锋相对,何曾有过你这般锋芒毕露的作态?”
“你的声线不像郕王殿下倒也无妨,说话时压低些嗓音便是,除却殿下身边的旧日近侍,朝臣们未必能辨出端倪,只是你这桀骜不驯的脾性,必须得赶紧改了去。”
“若是你一进宫,就按捺不住气性,跟皇太后殿下当场争执起来,甚至动起手来,只怕瓦剌大军还未兵临城下,京师便已自乱阵脚,不攻自破了!”
张祁一愣,心中暗自惊奇,自己何时给于谦留下了这么一个印象,“我何时桀骜不驯了?少司马这话从何说起?”
张輗冷笑一声,左手拇指重重戳了戳自己胸口,右手猛地指向身旁的张軏,厉声道,“你一个家奴,一言不合就敢跟主子动手,这般以下犯上,难道还能说你温顺恭谨不成?”
张軏抱臂而立,慢悠悠地补刀道,“要我说,也就是咱们英国公府门风清正,素来宽以待下,否则就凭你这奴仆敢骂主家蠢笨的做派,早该被拖去马厩抽断脊梁骨了!放眼整个京城,哪家勋贵能容得下你这般放肆的家奴?”
张祁听着二人夹枪带棒的讥讽,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暗自腹诽道,这英国公府的两位公子当真小心眼得紧!
之前他不过情急之下骂了句“蠢”,如今刀剑悬颈的紧要关头,他们竟还揪着这鸡毛蒜皮的旧账不放。
于谦也帮腔道,“汉庶人当年若非恣意狂悖,不肯收敛他那桀骜难驯的脾性,又怎会落得铜缸炙烤的下场?”
“倘或当年被囚逍遥城时,汉庶人能对先帝恪守臣礼,谨言慎行,以先帝之仁厚,未必不会顾念叔侄之情,留他一条生路,你还是莫要学你父亲才好。”
张祁呵呵一笑,反驳道,“郕王殿下生前倒是谦和端方,不还是落得个不明不白英年暴卒的下场?”
“少司马说先帝仁厚,可若当年汉庶人能御极天下,效靖难旧事,届时被罩在铜瓮中炙烤三日三夜的,就该是先帝了!”
“可见这礼法周全者未必得善终,桀骜难驯者也未必遭天谴,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于谦“啧”了一声,反驳道,“若依此论,商纣王酒池肉林,剖心斫胫,周武王顺天应人而伐之,便是成王败寇?秦始皇焚书坑儒,赵高指鹿为马,汉高祖约法三章以安天下,亦是成王败寇?”
“天下大义,岂能以成败论之!若以成败定正邪,桀犬吠尧岂非至理?强秦函谷锁关时,六国义师反倒成了寇雠?”
“昔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正是因这煌煌史笔不随王旗改易,若人人皆以‘成王败寇’为圭臬,这大明江山,怕是早已礼崩乐坏,沦为禽兽相食之世!难道他日若是瓦剌铁骑踏破居庸关,我等便该跪迎也先入主奉天殿么?”
若是这番言语出自他人之口,难免有说教之嫌。
偏偏历史上于谦的结局,竟与他今日所言如出一辙,堪称知行合一。
张祁一时语塞,只觉胸中块垒难消,竟寻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少顷,张祁只得另辟蹊径,强辩道,“好,好,好!即便不论这‘成王败寇’之说,单从人情世故而论,郕王殿下此番‘死而复生’,可谓是历经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之人。”
“经此大劫,性情较之往昔添几分锋芒锐气,岂非人之常情?倘若还是如往日般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反倒令皇太后殿下生疑,岂不更添祸端?”
张祁暗自思忖,若易地而处,自己遭此刺杀之祸,必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古来政争,一旦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便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之局。
既然对方已撕破脸面,一次刺杀未遂,必有后招。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而此刻于谦要他缄口不言,见了朝臣也要装聋作哑,简直有违人性。
即便能以“历史局限性”为由,为古人开脱,这般行径也实在难以自圆其说。
在他这个穿越者眼中,这等近乎自缚手脚的处世之道,无异于坐以待毙。
未曾想,于谦一开口,又编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故事,“非也,非也!郕王殿下确已薨逝,然则,你这个‘郕王’,却对皇太后殿下遣马顺行刺一事毫不知情。”
“昨日你这个‘郕王’自宫中折返王府途中,忽起恻隐之心,去往英国公府吊唁,因与英国公两位胞弟追忆往昔,竟至漏夜长谈,遂于英国公府中歇宿一宵。”
“至五更鼓响,恰逢下官也来英国公府吊唁,这才与你这个‘郕王’同路入朝,故而你这个‘郕王’大可心安理得,对昨夜郕王府中种种变故,只作不知便是。”
“反正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马顺他有眼无珠,杀错了人,锦衣卫如今少了东厂掣肘,行事愈发没有了章法,出些纰漏也在情理之中。”
张祁听得目瞪口呆,“如此生死攸关的大事,我这‘郕王’岂能浑作不知?别的不说,那马顺得手,难道不消回宫复命?皇太后殿下既遣缇骑行此大事,岂会没有验明正身的章程?”
“纵使郕王府能秘丧三日五日,却不可能一直瞒谎下去,除非郕王府阖府上下,自长史、典簿,乃至粗使、宫人,皆愿以九族性命作注,行这偷天换日之计。”
张輗笑道,“方才你还能头头是道得剖玄析微,如何转眼便作茧自缚了?方才你自个儿都说了,郕王府能秘不发丧,全赖皇太后殿下的懿旨压着。”
“皇太后既下此旨,自是明白如此阴私之事见不得光,须得暂且粉饰太平,此刻她正为筹措金银焦头烂额,哪有余暇连夜亲往郕王府验看?”
“故而马顺所言,无论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都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只要在皇太后殿下正式为郕王发丧之前,你能顶着‘郕王’名号立于丹墀之上,那马顺即便浑身是嘴,也不敢指认你这个‘郕王’是假的。”
“待得满朝文武皆把你认作是‘真郕王’,那如今郕王府中躺着的究竟是真是假,便如同当年建文旧事,谁又说得清呢?”
张軏亦道,“是啊,想当年太宗皇帝杀入南京时,应天府皇宫中的那具焦尸究竟是不是建文帝,满朝公卿又有谁敢多言?”
“说到底,还不是都凭太宗皇帝金口玉言?太宗皇帝说那是建文,那便是建文,说不是建文,那便不是,这江山社稷,从来都是活人说了算!”
张祁似有所悟,却仍蹙眉道,“且慢!皇太后既已得手,为何要秘不发丧?这秘丧之计,又能瞒得几时?这些关节,诸位可曾细想过?”
于谦回道,“自是为了顺利推行南迁之议,如今瓦剌大军已然压境,倘或骤然传出郕王殿下薨逝的消息,则势必物议沸腾,引发朝野震动,故而皇太后殿下虽已行此非常之举,却不得不暂且秘而不宣。”
“本官猜测,眼下她只能对外宣称郕王殿下有恙,由她全权摄政,待南迁之事尘埃落定,龙舟渡淮,舆驾安抵金陵,她再以‘沉疴难愈’之名公布郕王殿下死讯。”
“届时,木已成舟,朝臣即便心有疑虑,也只能徒呼奈何,如此安排,既可避免仓促之际的动荡,又能将南迁之责尽数转嫁于黄土之下的郕王,这南迁之策,既可说是郕王殿下临终所托,又可说是她万般无奈之举。”
“百姓也只会以为,是郕王殿下病重,朝中无人主事,皇太后殿下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如此进退有据,算无遗策,当真是一步妙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