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一下子转过了弯儿,这场政斗的本质其实就是双方都在打时间差,“原来如此!皇太后殿下欲借秘丧之机,行南迁之实,我等则要抢在她完成布局之前,让‘活郕王’立于朝堂之上。”
于谦颔首道,“不错,这朝堂之争,恰似两军对垒,快一步,便可执天下之牛耳,慢半拍,便成阶下之囚,这瞬息之间的博弈,容不得半点差池。”
“故而本官要你谨言慎行,面见群臣时,能不言则不言,能少言则少言,须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张祁这才悻悻然地接受了他“少言寡语”的新人设,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他暗自思忖道,凭自己这应变之才,纵是舌战群儒也不在话下,何须这般谨小慎微?
只是于谦既已发话,他也只好暂且应承下来。
张輗忽地眯起双眼,“你最好别想耍什么花招,我虽以锦衣卫带俸指挥佥事领神策卫职,朝会时却专司仪仗,恰立于你这‘郕王’驾前。”
“倘若你胆敢在朝堂之上胡言乱语,休怪我翻脸无情。”
张輗此言倒绝非虚张声势。
明朝前期之锦衣卫,在朝会典礼中具有双重职能体系,其职司大约有二。
其一为朝会仪仗之任。
每逢大朝会,锦衣卫必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手持金瓜、钺斧等仪仗,列于奉天殿丹墀两侧。
每逢正旦、冬至等节日时,更有锦衣卫力士持戟立于殿前,端的是金甲映日,气势恢宏,此般阵仗,既显皇家威仪,又彰天子至尊。
其二则是扈从护卫之责。
锦衣卫于朝会之际,布防于殿陛之间,巡逻于宫禁之内,殿外有校尉持戟而立,殿内有旗尉按刀巡视。
自午门至奉天殿,自丹墀至御座,处处皆有缇骑暗伏,一旦察觉异动,立时可调集精锐,护驾周全。
纵是朝堂之上,亦有锦衣卫立于御座附近,目光如炬,时刻戒备,一旦有变,绣春刀出鞘,必是血溅五步。
此二职司,一显一隐,相得益彰,显者震慑群臣,隐者护卫圣躬,二者相得益彰,共保安宁。
因此,张祁并不怕张輗的这种威胁,他反而担忧张輗会对他置之不理,一旦风波乍起,便弃他于不顾,独自逃之夭夭。
张祁扬唇轻笑,道,“少司马既已让我三缄其口,我纵有千般计谋,又如何能施展?何况古语有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昔日光武帝刘秀以诚待冯异,委以重任,冯异感其信任,终为其平定关中,立下赫赫战功;反观曹操,虽雄才大略,却因疑心荀彧,致使其郁郁而终,最终自断臂膀,徒留遗憾,可见疑心易生暗鬼,反会误了大事。”
张祁此言,表面上是对张輗威胁的回击,实则字字句句皆是说给于谦听的。
张輗与张軏兄弟二人,虽因出身勋贵之家而难免有些倨傲之气,却终究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权势。
大明开国之初,明太祖朱元璋借胡惟庸、蓝玉等四大案,几乎将功臣勋贵屠戮殆尽,至靖难之役,明成祖朱棣父子又对残余勋贵大开杀戒,彻底终结了他们的辉煌。
而土木堡之变后,曾因靖难起家的勋贵们也纷纷走向没落,权势日渐凋零,再难重现昔日的荣光。
自此,明朝文官集团逐渐掌握大权,成为朝堂的主导力量。
因此,在这屋内的三人之中,唯有于谦,才是真正能左右局势、决定他生死的关键人物。
只要于谦肯信任他,眼下暂且不让他开口说话,不过是小事一桩。
待他摇身一变,成了‘活郕王’,手握实权,于谦难道还能有本事一辈子封住他的口不成?
到那时,局势逆转,谁又能再阻他发声?
因此,关键就在于,他必须从一开始就取得于谦的信任。
若于谦对他心存疑虑,仅仅将他视为一枚棋子,利用完后便杀人灭口,那此事便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到那时,纵使他身为穿越者,拥有超越时代的智慧与谋略,也难以在这大明的朝堂上施展分毫。
于谦自然听出张祁话中机锋,他轻抚茶盏青瓷,避而不谈“信任”二字,却话锋陡转道,“你虽为家奴,却能纵论光武用人之道,暗讽曹孟德疑心之弊,博古通今,引经据典,殊为难得,不知可曾许过姻缘?可曾有心上人了?”
张祁眉心一跳,心中警铃大作,他深知于谦此言并非闲谈,而是在试探他是否有家室人质可供其拿捏。
原身生于宣德元年,至今已二十有三,而大明律法规定,大明男子十六岁便可婚配,女子十四岁即可出嫁。
他早已远超适婚之龄,至今未曾婚配,若是再说自己连心上人都没有,那便显得格外反常。
张祁于心中权衡片刻,先试图以一句豪言壮语搪塞道,“西汉名将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虽不敢自比冠军侯,却也心怀壮志,未敢轻言成家之事。”
于谦淡淡道,“哦?如此说来,你倒是心怀天下,志存高远,那可否有心上人了?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倘若你已有意中人,待将来本官为你验明正身之后,倒不妨为你做媒,成全这段姻缘。”
这番话裹着蜜糖般的温和,内里却藏着钢针,于谦既未全然相信张祁的托词,也未轻易放过这个话题,反而以一句看似体贴的话,将问题引向更深一层。
好在张祁并非是真正的明朝家奴,作为穿越者,他虽在穿越前没有正经谈过什么恋爱,却饱览各类网文,早已深谙各种桥段。
此刻,他灵机一动,戏瘾大发,以袖掩面作悲戚状,声音低沉而哀婉,“少司马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姻缘天定,不可轻移,正所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我的心上人,乃是英国公府的一位小姐,奈何如今英国公府的四位小姐皆已嫁作人妇,我岂能再生妄念?不过是痴心妄想,徒增伤感罢了。”
张辅膝下确有四个已经出嫁的女儿,长女远嫁云南,成了黔国公沐斌的夫人;次女入宫封妃,正是张輗与张軏口中引以为傲的“仁宗皇帝的张敬妃”;三女许配清平伯吴英;四女则嫁保国公朱永。
这四位英国公府千金所嫁之人,皆是手握实权的皇家勋贵。
别说张祁如今前途未卜,即便他日真由“假郕王”摇身一变,成了“真皇帝”,若想强纳这四位人妇入宫为妃,也必遭言官弹劾,甚至背负“夺臣妻、乱纲常”的千古骂名。
正因如此,这四位早已出嫁的英国公府小姐,反倒成了张祁眼下最稳妥的挡箭牌。
张祁的这一番说辞,既借势自保,又暗藏锋芒。
他看似自曝情殇,言辞恳切,却未透露任何实质信息,又巧妙地将自己置于一个看似无奈却实则安全的位置。
毕竟,无人会因他的“痴情表白”,而当真替他抢来这四位小姐。
即便有人怀疑,也绝不敢轻易深究,毕竟牵扯到四位勋贵之家,又事关皇家清誉,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果然,于谦听了这话,只是眉头微蹙,似在细细咀嚼他这番话的真伪,片刻后,他神色渐缓,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裹着三秋寒潭的凉意,“原是如此,是本官唐突了。”
说罢,他略一颔首,目光从张祁身上移开,仿佛已将此事轻轻揭过,却又在心底记下了一笔。
但张祁岂是等闲之辈?
他心中暗忖,既然你们想拿捏于我,我何不也趁机试探一二?
于是,他顺势接过话茬,故作疑惑地问道,“说到姻缘,方才我便想问了,郕王殿下是宣德三年生人,不过比我小三岁,正统十年就已完婚。”
“即便皇太后殿下能用懿旨压制郕王府的妃妾,让她们不得声张郕王殿下的死讯,可我这个‘假郕王’贸然成了她们的夫婿,她们又如何能甘愿陪我演戏呢?”
在张祁的潜意识中,这个话题必定会令于谦难堪。
于谦此人,在私德方面,堪称大明士大夫中的异数,他一生恪守一夫一妻之道,始终对妻子董氏的一往情深。
董氏乃翰林庶吉士、永丰知县董镛之女,与于谦琴瑟和鸣,育有一双儿女。
正统十一年,董氏因病离世,于谦自此孑然一身,既不续弦,也不纳妾,这般操守,在大明官场上可谓凤毛麟角。
如今,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君子,却要纵容自己染指郕王内帷,成为郕王后妃的“假夫婿”,这无疑是在挑战于谦的道德底线。
不料,于谦简直正得发邪,他好像一点儿没往“给朱祁钰戴绿帽子”的方向上去想,只是口中轻飘飘吐出两个字道,“殉葬。”
这回又换回张祁震惊了,他喉头一紧,险些失声,“啊?殉……殉葬?”
于谦端坐如松,眉宇间不见半分犹疑,“对!正是殉葬,倘若郕王殿下不幸薨逝,依照祖制,郕王妃与一众妾侍皆需殉葬,此乃国朝礼法,不容违背。”
“这便是为何皇太后殿下不动刀兵,仅凭一道懿旨,便能令郕王府众妃妾俯首听命的真正原因,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人人皆畏死,只要郕王殿下薨逝的消息尚未传出,她们便能多活一日,能多活一日,便能多盼一日转机,这才是她们噤若寒蝉的缘由。”
“换言之,倘若你能成功顶替这‘郕王’的身份,便是保住了她们的性命。于她们而言,你便是救命恩人。”
“昔年西施浣纱,得范蠡救命之恩,遂以倾城色为刃,助越灭吴;红拂夜奔,承李靖知己之遇,甘愿随军千里,生死相随,女子报恩,最是决绝。”
“她们既得你保命,自然唯你马首是瞻,谁又会恩将仇报,自寻死路呢?“
“只要你能被认作是‘活郕王’,郕王府的妃妾便会忠心不二地配合你演戏,因为若你失败,她们便只有殉葬一途,这生死之间,她们岂会不知如何抉择?”
张祁心下大骇,他猛地一拍额头,心下暗骂道,好家伙,自己怎么把“殉葬“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大明建国之后,朱元璋不但恢复了蒙元的人殉,还将人殉制度写进了《皇明祖训》,什么人,什么级别,什么规制,应该有多少人陪葬,白纸黑字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一制度并不仅限于皇室,而是广泛存在于明朝前期的贵族阶层,除了皇帝的后妃,亲王、郡王的妻妾,若是没有后嗣,哪怕是正妃也会被要求殉葬。
譬如,洪武二十八年时,秦王朱樉去世,朝廷下令其正妃王氏、侧妃邓氏殉葬,还有永乐十二年时,郢靖王朱栋因病去世,一个月后王妃郭氏自尽“殉情”。
然而,即便后妃能诞下子嗣,也并不一定会幸免于难,譬如,明仁宗的郭贵妃虽育有三个儿子,却仍被逼殉葬。
因此可以想见,倘或郕王朱祁钰正式薨逝,那郕王府的后妃们,无论是否诞育子嗣,孙太后都会以祖制之名,勒令她们全部殉葬。
那冰冷的诏书一下,她们便如同秋日落叶,注定飘零于黄土之下,化作一缕孤魂。
然而,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若是忽然来了一个与朱祁钰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们会作何反应?
张祁几乎能想象到那一幕,当他以“郕王”的身份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眼中的惊愕、惶恐,乃至劫后余生的狂喜。
她们会跪伏在地,感激涕零,毕竟,他不仅救了她们的性命,还给了她们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比起殉葬的厄运,一个假冒的“郕王”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祁想到此处,只觉得胸口发闷,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哪里是什么“殉葬”?
分明是一场以生命为筹码的权力博弈。
那些女子的性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随时可以被牺牲、被抛弃。
张祁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无力,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却又被冰冷的现实死死压住,无处宣泄。
他抬眼看向于谦,只见对方神色冷峻,目光如刀,仿佛早已将这一切算计在内。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冷静到极致的权衡与谋划。
张祁蓦地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这场博弈中的一枚棋子,只是比那些女子多了一线挣扎向上的生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