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第8章 毒誓

作者:凤凰鸣高岗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3-16 14: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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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咚——咚——

铜锣余颤未歇,第三声梆子已劈开浓霜。

丑时的梆声格外清冽,像冰棱坠入深井,水纹一圈圈漾过空街。

“丑时二刻,火烛留心——”

打更人拉长的唱词比锣声更哑,似枯枝刮过瓦楞。

梆子声随即跟上,两短一长,脆生生扎进街巷深处。

梆声的余韵撞上英国公府高墙时,碎成了灵幡簌簌的响动。

于谦直视着张祁咄咄逼人的神色,缓缓站起身来,烛火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投下一道坚毅的轮廓,“若问本官有何所图,便是力阻南迁,以全社稷!”

张祁的舌尖轻抵上颚,“少司马,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于谦广袖一振,神色凛然,“你问此策是权宜之计,抑或另有所图,这便是本官的回答,何来顾左右而言他?”

“莫非在你眼中,唯有蝇营狗苟、争权夺利方为真,心系苍生、为民请命皆是虚情假意不成?“

张祁哑然。

于谦继续道,“京师乃天下根本,宗庙社稷所在,百官万民所系,太祖皇帝定鼎金陵,太宗皇帝北迁,正是为控扼九边,震慑塞外。”

“一旦南迁,九边将士必军心涣散,中原百姓定人心惶惶,北地州县将成无主之地,边关要塞尽归瓦剌之手,如此看似迁都,实为弃国,此非危言耸听,是乃史鉴昭昭!”

“永嘉五年,匈奴刘曜攻破洛阳,怀帝被俘,晋室仓皇南渡,建武元年,司马睿在建康称帝,看似延续国祚,实则埋下祸根。”

“王敦之乱,兵锋直指建康,险些倾覆社稷;桓温三次北伐,功败垂成,反致朝纲大乱;更有刘裕篡位,终使晋室覆灭。”

“南迁非但未能振兴国运,反使朝野离心,门阀相争,终致国破家亡,此乃前车之鉴!“

于谦转过身去,面向窗外的沉沉夜色,巍峨的身形在粉壁上投下一道巍然不动的剪影,“再说靖康之耻,更是令人扼腕。”

“金兵南下,徽、钦二帝不战而逃,致使汴梁沦陷,金人掳我宗室、掠我典籍、毁我城池,百万黎民流离失所。”

“建炎元年,高宗赵构南渡临安,虽暂得喘息,却再难收复中原,绍兴和议,称臣纳贡,丧权辱国;开禧北伐,功亏一篑,反致金兵南下。”

“直至德祐二年,元军攻破临安,恭帝出降,十万军民崖山投海殉国,此等惨痛,岂能重演?”

于谦话音渐弱,喉头微哽,竟一时语塞。

他仰起头,将眼中那抹湿意生生逼回,复又挺直了脊梁。

“你先前论及永嘉之乱与靖康之耻,却未曾深究其中要害,太后干政与外患入侵,二者之于社稷,孰轻孰重?”

“永嘉之乱,始于贾后南风专权,元康元年,贾后矫诏废太子司马遹,次年杀之,引发八王之乱,赵王伦、齐王冏、成都王颖、河间王颙等宗室相继起兵,中原板荡,持续十六载,此诚为内患。”

“然究其危害,不过使晋室元气大伤,国祚尚存,直至匈奴刘渊称帝,刘曜破洛阳,怀帝被掳,宗室殆尽,方致西晋倾覆,可见贾后之恶,止于朝堂,胡骑南下,却是社稷沦丧!”

“靖康之变,与太后干政无涉,却更显外患之危,元符三年,向太后曾垂帘听政,然其主政仅七月即还政徽宗,且倾向旧党,排斥新党,蔡京等辈皆遭贬斥,至靖康元年金兵南下之际,徽宗禅位钦宗,朝政已与太后无涉。”

“其时李纲主战,种师道、姚平仲等将帅用命,本可一战,然钦宗听信耿南仲、唐恪之言,罢李纲,割三镇,致使军心涣散。”

“次年金兵再至,汴京城破,徽钦二帝北狩,宗室嫔妃三千余人尽为俘虏,此岂是太后干政所致?外患之灾,才是亡国灭种之祸!”

“皇太后殿下诛杀郕王,临朝听政,是出于护子之心,昔年吕后为保惠帝之位,曾对刘姓诸王多有打压:赵王如意因曾威胁惠帝储位,被吕后毒杀;梁王刘恢虽未直接死于吕后之手,却因吕氏逼迫而自尽;淮阳王刘友更被幽禁饿死。”

“此皆因诸王威胁帝位,不得不除,皇太后殿下今日所为,与此何异?本官身为臣子,如何不能体察其情?然则南迁之议,万不可行!”

张祁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方回过神来,道,“其实……皇太后殿下能得先帝专宠多年,更令先帝不惜废后以立,其心机城府,岂是等闲?南迁之事,恐未必是其本意。”

“纵使皇太后殿下果有此念,以少司马之辩才,若能剖陈利害,晓以大义,未必不能令殿下回心转意,毕竟殿下虽贵为太后,终究是深宫妇人,于军国大事,仍需倚重朝中重臣。”

于谦摇头道,“皇太后殿下诛杀郕王,是为力保陛下皇位之稳固,然欲保得陛下皇位之稳固,则必行南迁之议,此于皇太后殿下而言乃上上之策。”

“此举可收三重之效:其一,京师之地,勋贵盘踞,旧党交织,掣肘甚多,且土木堡一战,勋贵死伤无数,其怨必深,其势难制。”

“迁都南京,实为破局良策,江南钱粮充盈,河山形胜,既可远离燕京勋贵之掣肘,又可依托富庶之地重振朝纲。”

“昔汉高祖定都长安,据函谷之险、散关之固,纳巴蜀粮秣而制关东六国,终成汉室基业;光武帝中兴汉室,舍长安而都洛阳,借中原腹地之势,远离三辅豪强,终成建武之治。”

“今若效先贤遗策,移鼎南京,既可凭长江天堑成虎踞之势,复能收吴越财赋壮国本之基,更使北地勋戚爪牙悬隔千里,如此,皇太后殿下便可收揽权柄于中枢,绝朋党倾轧于朝堂,为陛下重掌朝政,独揽大权,稳固江山。”

“其二,江南历来为文教兴盛之所,士大夫多怀忠君报国之志,昔日东晋南渡,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江左名门,辅佐司马氏于建康。”

“王导以‘镇之以静,群情自安’之策,安定江南;谢安以淝水之战,力挽狂澜,终使东晋偏安江左百余年,文采风流,冠绝一时。”

“还有宋室南渡,偏安临安,正是仰赖江南士绅鼎力相助,方得延续国祚百五十载。”

“彼时江南名臣辈出,如史浩、虞允文者,皆以文治武功辅佐朝廷,史浩为相,力主和议,安定江南;虞允文于采石矶大破金兵,力挽狂澜。”

“虽南宋失却中原,然江南文治之盛,武功之备,犹使金人不敢轻犯,此皆江南文官辅弼之功。”

“今若迁都南京,正可效宋室、东晋旧例,借江南文官之力,重振朝廷威仪,江南士人素重礼法,崇尚正统,必能同心辅弼,使皇权稳固,国祚绵长。“

“其三,南迁之举,可使陛下尽洗土木堡之耻,重树天子威仪,昔年唐玄宗避安史之乱入蜀,虽暂离中原,却得以保全帝统,待郭子仪收复两京,终能重返长安,李氏仍为天下共主。”

“今若南迁,一则可避瓦剌兵锋,二则可借江南民心重塑圣德,待江南根基稳固,兵精粮足,再图北归,则帝位可保无虞,社稷可期中兴。”

“皇太后殿下深谙权术,必知唯有南迁,方可使陛下一雪北狩之耻,重掌朝纲,然我大明江山,却经不起这一退!”

“纵观古今,南渡者众,北归者寡,东晋偏安江左,祖逖中流击楫,誓复中原,却因朝廷掣肘,功败垂成;桓温三次北伐,兵临灞上,终因粮草不继而退。”

“南宋据守临安,岳飞‘直捣黄龙’之志未酬,竟遭‘莫须有’之罪;韩侂胄开禧北伐,虽追封鄂王以励士气,削秦桧谥号以正视听,然将帅任用失当,对金军实力估计不足,加之朝中意见不一,终致功亏一篑。”

“自秦汉以降,唯我太祖高皇帝北伐成功,一统天下,然此等壮举,岂是易事?”

“太祖高皇帝北伐成功,实乃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其一,太祖以应天为根基,先平陈友谅、张士诚,统一江南,积蓄粮草,练兵秣马,此乃‘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

“其二,太祖以‘驱逐胡虏,恢复中华’为号,顺应汉民之心,士农工商无不景从,其三,元廷内斗不休,君臣离心,军备废弛,此乃天赐良机。”

“其四,太祖麾下名将如云,中山武宁王(徐达)、开平忠武王(常遇春)皆万人敌,且太祖善用兵,步步为营,先取山东,再下河南,最后直捣大都,稳扎稳打,终成大业。”

“然今日我大明之势,与太祖时已不可同日而语,故而本官今日所为,不过是为阻南迁之议,固京师根本,倘若弃守京师,则北疆尽失,江南亦难保全。”

“届时,大明江山危如累卵,你我皆为千古罪人!昔年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亲率大军深入草原,于斡难河大破鞑靼,于忽兰忽失温击溃瓦剌,虽未能尽除边患,却以'天子守国门'之志,护我大明北疆数十载安宁,方有今日之局面。”

“今日若弃守京师,致使祖宗基业毁于一旦,我等岂非愧对列祖列宗?本官又有何面目到地下去见太宗皇帝与先帝?”

于谦背说到此处,肩头颤动,声音已然再度哽咽。

他抬手以袖拭面,深吸一口气,强抑住情绪,方才继续说道,“故而本官寻你为郕王替身,退敌监国。”

“皇长子年幼,若立他为储,则必由太后垂帘听政;襄王虽贤,却已就藩,请他入京,亦需太后懿旨。”

“若以此二者监国,则我大明必将南迁,唯有以郕王殿下之名,统摄朝纲,方能固守根本,凝聚人心,共御外侮。”

于谦转回身来,面颊上泪痕犹在,“本官如此苦心,你为何就不能领教?昔年周公辅成王,摄政七年,待成王年长,即还政于朝,终成千古佳话。”

“今日本官此举,亦是效仿先贤,待击退瓦剌,迎回圣驾,自当还政于正统,绝无半点私心。”

他猛然朝天竖起三根手指,目光如炬,直逼张祁,声音铿锵有力:“昔日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此乃圣人之道,天地可鉴!”

“我于谦今日便在英国公灵前起誓,往后本官若僭越周公之制,摄政逾七年仍不还于正统,则甘担欺君擅权之罪,受斧钺加身之刑,九族尽……”

张祁浑身剧震,寒毛倒竖间已凭着本能一个箭步飞扑上前,一只手的五指如铁钳般扣住于谦双颊,另一只手的掌心则死死抵住于谦咽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少司马慎言!”

于谦的唇在他指缝间倔强翕动,渗出的断续气流带着灼人的温度,“本官立此天诛地灭之誓,你可信了?”

烛火摇曳间,于谦眸中映出两点寒星,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

张祁被他惊得浑身冷汗涔涔,后背麻衣已然湿透,紧贴着肌肤,寒意直透骨髓,闻言忙不迭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喉结上下滚动,带着几分后怕的哆嗦道,“信了!——信了!——少司马往后可别再发这种毒誓了!”

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与敬畏,仿佛被那誓言的重压逼得喘不过气来,那“天诛地灭”四字仍在耳畔轰鸣,震得他肝胆俱裂。

于谦见张祁对发誓一事如此惶恐,嘴角微扬,语气却愈发肃然,“本官问心无愧,漫天神佛自会明鉴,岂会加罪于清白之人?有何可惧?”

他神情坦然,仿佛方才那惊天动地的誓言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闲谈,“只要你应下此事,本官便心满意足了。”

张祁急声应道,“行!行!不就是给郕王当个替身么?我应了便是!”

话音未落,他已触电般松开钳制,踉跄退到墙角,五指骤然松开时,指节还残留着于谦下颌的余温。

他抬手胡乱用袖口抹过额头,淋漓的冷汗竟将素服麻袖浸出一片深色水痕。

目光游移间,竟不敢再直视于谦那双灼灼如炬的眼睛,“……少司马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小人自当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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