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知道于谦这是在给他画饼。
宣德朝之后的亲王宗室虽已无实权,却也不是单凭臣子一言就能定下其身份的。
不过于谦这样的人,能红口白牙面不改色地撒这样的谎,比直接对他跪下磕头还要真诚一百倍。
而且还是拿老朱家的子孙和皇室秘辛撒谎。
张祁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于谦对老朱家撒谎,就是对他自己撒谎。
他一生以忠君爱国为圭臬,视朱明江山为毕生所托,如今却要以欺君之言来践行护国之志,恰似飞蛾扑火,明知是自毁之举,却仍一往无前。
这般行径,已非寻常的权宜之计,而是将欺瞒化作了一种近乎悲壮的献祭,以清誉换社稷,以欺君护江山。
或许在他心中,这已不是简单的欺瞒,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践行着对大明江山的赤胆忠心。
能将谎言说到这般境地,已非寻常的欺君罔上,而是将欺瞒升华为了一种近乎殉道的精神。
这般境界,倒似那饮鸩止渴的壮士,知道那谎言是毒酒,却仍要一饮而尽,只为延续心中那份不灭的信念。
张祁凝视着于谦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竟被这份撒谎不眨眼的“欺君之勇”给折服了,他略一沉吟,终是郑重颔首道,“一言为定。”
于谦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唇角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同样沉声应道,“一言为定。”
四字掷地有声,仿佛在奉天殿的丹墀之上敲下定音之锤。
二人目光交汇,竟似有千钧之重。
这一诺,不仅系着张祁的身家性命,更牵动着整个大明的国运。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
烛影摇曳间,四个各怀心思的人,就此结下了一段足以撼动朝局的盟约。
至此,张祁终于确信英国公府及于谦已与他站在同一阵线,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既然已是同舟共济,有些事情,少司马不妨推心置腹,今日便说个明白。”
于谦唇角微抿,目光如炬,“自本官踏入此间,何曾有过半分遮掩?倒是你,未免太过疑神疑鬼了。”
张祁倾身向前,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陛下北狩之前,膝下已有三位皇子,若少司马只为退兵之计,何不直接上奏拥立皇长子为储?此举既可安定朝野人心,又可免去诸多非议,何必另辟蹊径?”
土木堡之变前,明英宗朱祁镇膝下已有三个儿子,分别是周贵妃所出的皇长子朱见深、万宸妃所出的皇次子朱见潾与皇三子朱见湜。
皇长子朱见深时年两岁,皇次子朱见潾一岁,皇三子朱见湜尚在襁褓。
按祖制,皇长子朱见深当为储君首选。
于谦神色淡然,“《皇明祖训》有言,‘朕惟帝王之子,居嫡长者必正储位,其诸子当封以王爵,分茅胙土,以藩屏国家。’”
“今皇后殿下年方二十有二,正值芳华,安知他日不能诞育嫡子?若此时仓促立储,他日若有嫡子降生,又将置祖宗法度于何地?”
张祁回道,“昔年皇太后殿下诞育陛下时,亦为贵妃之身,陛下身为庶长子,出生不满百日即得封太子,若按《皇明祖训》,先帝此举岂非更违祖制?”
“然则先帝不仅未拘泥于此,更为陛下之故,无过废后,可见事急从权,祖训亦当因时而变。”
于谦神色肃然,“昔年胡皇后无子多病,让贤之举实乃顺应天意,而今皇后殿下出身靖难功臣世家,其曾祖父钱整,乃太宗皇帝为燕王时之旧部,任燕山护卫副千户,一生忠贞不二。”
“至其祖父钱通,官至金吾右卫指挥使;其父钱贵承袭祖职,屡随太宗、先帝北征,以军功累迁都指挥佥事,直至皇后殿下入主中宫,钱都督方得擢升中府都督同知,如此世代忠良,岂可轻言废立?”
“昔年汉文帝以代王入继大统,开创文景之治,然其母薄太后乃高祖嫔妃;唐宣宗以光王即位,成就大中之治,其母郑氏亦为宪宗侍妾,贤能之论,岂在嫡庶?”
“《尚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尚且以德为衡,何况人事?为君者,当以德为本,而非以出身论高低,何况你亦为庶出子,不照样觊觎汉王世子之位么?”
“既如此,今日又何必以嫡庶之见妄论陛下?陛下之德才,天下共鉴,岂因出身而损其分毫?莫非你以为,若陛下为胡皇后所出,就能免于土木堡之祸了吗?”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国运兴衰,在于君德,而非嫡庶,若以嫡庶论成败,则天下贤能之士何以自处?治国安邦,当以德才为凭,而非拘泥于血脉之序。”
于谦言辞犀利,将正反两面的道理剖析得鞭辟入里,条分缕析间直指要害,突出一个“把话全说完了,让别人无话可说”。
张祁被他这番义正辞严、掷地有声的论述驳得哑口无言,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声声入耳。
少顷,张祁方强自镇定,捋了捋衣袖,道,“既然只是监国退敌,何不请襄王辅政?仁宗皇帝嫡出三子,襄王殿下素有贤名,且曾两度监国。”
“昔年仁宗皇帝宾天之际,先帝尚在南京,诚孝昭皇后曾密令襄王监国,再以夏忠靖公(夏原吉)佐之,南北两京各设监国,终保先帝顺利践祚,此乃我朝首次以宗藩监国,可见祖制早有成例。”
“还有宣德元年,先帝平定汉王之乱,又命郑王、襄王居守北京,沂国公(袁容)、漳国公(郑亨)等重臣协同赞辅,凡机密重事皆以八百里加急驰奏,遇盗狱急案则立断施行,虽居守权力不及太子监国,却也处置得宜,未闻有何不妥。“
“《皇明祖训》有言,‘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此亦为祖宗成法。”
“襄王殿下乃诚孝昭皇后嫡出,在诸藩王中齿序最长,且又为先帝同母胞弟,若论监国辅政,理当比郕王殿下更为适宜。”
于谦回道,“襄王殿下早于宣德四年就藩长沙,此去京师千里之遥,鞭长莫及,若仓促召之,恐生变故。”
张祁反问道,“有何变故?”
于谦冷声道,“昔年唐德宗建中四年,仓促召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兵入京,致使兵变,天子仓皇出奔奉天,此即朱泚之乱!”
“又有汉景帝时,吴王刘濞以‘清君侧’为名,联合六国起兵,酿成‘七国之乱’,皆因藩王入京,祸起萧墙!今若召襄王入京,若有不测,谁可担此干系?”
张祁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司马此言,未免危言耸听,言过其实了,昔年唐德宗出奔奉天,实因卢杞误国,与召藩镇何干?至于七国之乱,更是晁错削藩过急所致,少司马熟读史书,岂会不知?还是说……”
他拖长了语调,“少司马执意要让郕王殿下监国,甚至不惜寻我这个替身,本来就是另有所图,这其中的用意,恐怕不止是监国退敌这么简单吧?”
张軏听不下去了,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够了!方才你就拿少司马比作司马昭,这会儿又来,一而再、再而三,你还有完没完了?”
张祁回道,“我的命,虽在诸位眼中或许不值一提,但对我张祁而言,却是宝贵得很,《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昔年文天祥舍生取义,成就千古忠名;然则秦桧苟且偷生,却也享尽荣华,想让我张祁舍生取义,那就总得让我看看,这‘义’字究竟值不值得我交出这条性命了,诸位说是不是?”
于谦咳嗽一声,道,“那依你之见,若非为了监国退敌之事,本官今日请你作郕王殿下替身,是意欲何为?“
张祁霍然起身,朝于谦深深一揖,神色凛然道,“小人斗胆直言,少司马此意,当是欲效霍光擅权故事。”
“昔年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总揽朝政,权倾天下,汉昭帝驾崩后,霍光先立昌邑王刘贺,二十七日即废,复立汉宣帝。”
“然汉宣帝即位后,国朝政事皆一决于霍光,乃至天子反成虚位,今少司马欲扶小人这微末之人登临帝位,行废立之举,以假天子之名,分皇太后之权,正与霍光当年专擅朝政、威福自用之举相类。”
张祁语气谦卑,方才还一直自称为“我”的他,此刻又将称呼变回了“小人”,“只是小人窃以为,霍光虽功在社稷,然其擅权过甚,终致霍氏满门诛灭,此中教训,不可不察,少司马欲行废立,当以此为鉴,慎之又慎。”
张輗双眉紧蹙,忍不住嗤笑道,“好啊!方才闻听郕王殿下遇害,你便指斥皇太后殿下为吕后;此刻与少司马论辩不成,又暗指少司马为霍光。”
“这朝堂上下,忠奸善恶,倒教你一人说尽了,莫非这天下是非,全凭你一张利口翻覆不成?”
张祁对张輗的质问置若罔闻,继续侃侃而谈,“依小人愚见,少司马不愿立皇长子为储,或请襄王监国,其中缘由再明白不过,您不愿见皇太后殿下掌权,欲另立新君。”
“皇长子年方两岁,若现下便立为储君,必得由皇太后殿下垂帘听政,此制虽始于东汉和熹邓太后,然太后临朝,往往酿成祸患。”
“想那汉高后吕雉,惠帝驾崩后临朝称制,大封吕氏子弟,几致刘氏江山易主;又有唐则天武后,自高宗朝即参预朝政,后竟废中宗、睿宗,自立为帝,改唐为周,几倾李唐社稷,此等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至于襄王殿下,虽为仁宗皇帝嫡子,然其为陛下皇叔,若立襄王,恐有效仿‘靖难’之嫌,想那西晋八王之乱,赵王司马伦废惠帝自立,引发宗室相残,终致五胡乱华;又有南朝宋文帝被其子刘劭所弑,其弟刘义宣起兵讨逆,功成后亦生不臣之心。”
“又有北齐文宣帝高洋崩后,其弟高演废侄自立,是为孝昭帝;后孝昭帝崩,其弟高湛又废侄自立,是为武成帝;更不必说五代后梁太祖朱温,晚年欲传位养子朱友文,其亲子朱友珪弑父夺位,后又被其弟朱友贞所杀,此等叔夺侄位之事,亦并非孤例。”
“两相权衡之下,倒是郕王殿下最为妥当,年岁既不过幼,可亲政理事;又无外家根基,免去外戚干政之忧;更兼性情温和,不致跋扈专权。”
“加之小人不过一介替身,正合少司马之意,既可免去太后垂帘、外戚干政之患,又无藩王势大、宗室夺位之虞,此乃上上之选。”
“更妙的是,小人既由少司马扶立,便须得事事仰仗少司马,少司马便可借这傀儡之名,行摄政之实。”
“届时,少司马既可得匡扶社稷之功,又可掌朝政之实权,又可全忠臣之美名,少司马所思所想,可是如此?”
于谦右手轻叩案几,凝视张祁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与汉庶人,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自己心怀叵测,便以己度人,将天下人都想得如你一般狼子野心,殊不知这世上,还有忠君爱国之士!”
“昔日周公辅政,虽大权在握,却始终以社稷为重,终还政于成王;霍光辅政,虽废立天子,却为汉室江山计,终未僭越,此等忠臣,青史留名,岂是你这小人可以妄加揣测的?”
张祁神色自若,毫无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直视于谦道,“或许当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则,少司马至今未能回答小人方才所问。”
“少司马让小人作郕王殿下替身,究竟是权宜之计,还是另有所图?若为权宜,何时还政?若有所图,又当如何?还请少司马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