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这时仍不忘要让自己“奇货可居”,他想他绝对不能让于谦看出死亡对自己是一种威胁,否则这种威胁在日后会一直缠绕着他。
“少司马的算盘打得可真精妙,横竖都是要我张祁的命,我若应下这事,那便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若不应,你们今日也不会放我出英国公府的门,怎么选都是一场死局。”
他说到此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嘲弄这进退维谷的境地,然而,他的眼神却愈发冷峻,像是一柄未出鞘的利刃,寒意逼人。
“可是,少司马似乎忘了,我如今已是贱籍官奴,九族俱灭,你又如何能以此胁迫我?我的命,早已不值一提,反倒是你们,似乎比我更在意这条命。”
张輗冷笑道,“你还与我们讨价还价起来了。”
张祁却并未被他的态度所慑,反而道,“既然我本就是贱命一条,何不趁着我自己尚且还能做主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烛火在张祁话音落下时猛地一晃,映得他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半边脸被镀上一层暖黄的光晕。
窗外夜风骤起,卷着几片枯叶扑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无数细碎的耳语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檐角的风铃被风撩动,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像是某种嘲弄的轻笑,又像是命运之神的低语。
于谦忽地又咳嗽了两声,这一次的咳嗽短促而压抑。
他抬手掩住口唇,指节绷得近乎透明,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虬结如冰裂纹,咳嗽的余震在他喉间闷响,像是被铁链锁住的困兽在胸腔里冲撞。
待他放下手时,掌心里赫然洇着几点猩红,那殷红的血迹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
然而,于谦却不动声色,仿佛那不过是一滴无关紧要的水渍,手指轻轻一拢,便将那几星红斑悄无声息地掩入袖中褶皱的深处。
“既然你如此说,本官也不好再隐瞒了,方才本官说你与郕王殿下容貌相似乃是‘天意使然’,实则并非如此。”
于谦的眉宇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背负着一段难以启齿的秘辛,“你不是汉王府宫人之子,而是汉庶人之子。”
“汉庶人乃先帝二叔,你便是先帝的堂弟,亦是郕王殿下的堂叔父,你本就是皇室血脉,故而才与郕王殿下的形貌有九分相似。”
窗外的风忽地停了,连带着那风铃的声响也戛然而止,整个房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张祁的心骤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思绪瞬间乱作一团。
不对啊!完全不对!
据他所知,汉王朱高煦生前膝下共有十一子,史书上有详细记载的只有两子。
其一为朱瞻壑,朱瞻壑因是为嫡长子,早早就被封了汉王世子,然而他于永乐十九年时就病逝了,明成祖特赐谥其为“懿庄”。
其二为朱瞻圻,朱瞻圻是为次子,因追憾其母为父所杀,故屡次向明成祖上奏朱高煦之过。
且在明成祖第五次亲征蒙古,病逝于榆木川时,人在北京的朱瞻圻一夜向朱高煦发出六七道消息,谎称“朝廷将发兵征乐安”,意在挑唆朱高煦起兵造反。
尔后,明仁宗以不孝之名将朱瞻圻废为庶人,贬往凤阳守皇陵,朱高煦死后,朱瞻圻亦于凤阳被杀。
其余九个儿子的生平记载便相当简略了,朱高煦在逍遥城被明宣宗用铜鼎活活蒸死之后,与他关押在一处的九个儿子无一幸免,皆被诛杀殆尽。
除此之外,他在现代时从未见过任何关于汉王朱高煦有私生子的记载,即便是那些捕风捉影的野史轶事,也未曾提及半分。
难道这是继“朱祁钰死于正统十四年”之后,历史出现的第二处偏差?
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这个念头,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拨弄命运的琴弦。
难道这些偏差都是专门围绕着他这个穿越者而产生的?
毕竟从他刚刚的所见所闻来看,其他的历史细节与他在现代读到的史料都没有大的出入。
“解缙被纪纲灌醉后拖到雪地里活活冻死”、“明仁宗册封张氏女,并让靖难功臣配享太宗庙庭”、“于谦因不屈服于王振威势,为官两袖清风”。
这些历史事件都能对得上,细节分毫不差。
只有与他“张祁”这个人相关的,是例外,是历史的变数。
他的身份、他的命运,似乎成了历史长河中唯一的一处漩涡,将一切都搅得混乱不堪。
就在张祁心乱如麻之际,他全然没有察觉,于谦正趁着张祁走神的间隙,接连朝着张輗、张軏兄弟使了好几个眼色。
那眼神极是隐秘,似流星划过夜空,只是一闪,便隐匿无形。
张輗、张軏皆敛息凝神,微微颔首,算是应下这无声的示意。
于谦又推波助澜道,“你出生于宣德元年八月,正是汉庶人谋逆之时,因此宗室玉牒上并未录入你的名字,先帝也便无从知晓你是汉庶人之子。”
这一番理由倒也算是可信。
大明开国之初,朱元璋取法唐宋置大宗正院,洪武二十二年时,改为宗人府,设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等职,掌皇九族之属籍,以时修其玉牒,详录宗室子女各项事宜,包括嫡庶之别、名封之况、生辰卒日、婚嫁之典、谥号葬仪等等,一一载诸史册,以垂后世。
因此明朝宗人府之权柄,较之于清朝宗人府,实不可同日而语,明朝宗人府所设宗人令、宗正等职,多为闲职,并无实权。
其日常事务,不过是修纂谱牒、记录宗室人口而已,并不具备像清朝宗人府那样直接向宗室成员问询纠察、处理宗室事务的实际权力,更遑论给宗室定罪量刑。
明朝的宗人府更像是一个仅仅负责将宗室成员名字记录在案的普通书吏,虽身处于皇室事务管理体系之中,却并未真正掌握实权。
凡亲王宗室有所陈情,皆可直达天听,根本无需经宗人府之手,宗人府也不可能反过来去记录宗室府中的人员动向。
因此,若张祁出生于汉王朱高煦谋反的当口,他的名字未被录入宗室玉牒,确是大有可能的。
倘若朱高煦当年既未曾册封其生母为妃,又未在其诞生时将名字呈报明宣宗,那么明宣宗对其存在一无所知,也属常事。
更何况,明宣宗对于朱高煦一脉的处置,堪称雷霆手段,毫不留情。
在宣告“汉王嗣绝国除”的大背景下,宗人府自然不敢,也不会主动去记录一个可能带来麻烦的名字。
此外,当年追随汉王谋反的官员、军民皆已被发配戍边或处决。
即便有人仍记得汉王起兵前,汉王府中曾有一名怀有朱高煦子嗣的宫婢,事后也多半会认为这对母子已然一同殒命于逍遥城了。
到得此刻,张祁心中已对于谦所揭示的身世之说信了七八分,“哦!原来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他低笑一声,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在嘲弄自己,又仿佛在嘲弄命运。
于谦见状,眉梢微动,又向张軏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张軏当即会意,眸中精光乍现,语气陡然加重,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钉入张祁的心底,“是国公爷捡了你这条命!若非国公爷心存仁厚,暗中斡旋,将你要到英国公府,你那生母岂能护得住你分毫?”
“当年那逍遥城内,正可谓是血流成河,尸骸枕藉,若不是国公爷对汉庶人有愧,欲保全其最后一丝血脉,你早已化作枯骨,长眠于那乱葬岗中了!
张祁反问道,“国公爷为何会对汉庶人有愧?”
张軏沉声答道,“昔年东昌之战时,太宗皇帝为盛庸所困,身陷重围,东平武烈王(朱能)与汉庶人率部杀入敌阵,救驾于危难之际,家父则为牵制敌军,力战殉于山东,终使太宗皇帝得以安然脱险。”
“其后,国公爷承袭家父军职,随太宗皇帝与汉庶人并肩征战,自夹河、藁城、彰德至灵璧,一路披坚执锐,终与汉庶人一同攻入应天府。”
“其间同袍之谊,实难尽述,是故汉庶人当年举兵作乱时,曾遣其心腹潜至京师,密约旧日功臣为内应,国公爷得知此事,当即将其擒拿,奏报了先帝。”
“因而国公爷对汉庶人之死,终是心存愧疚,故而国公爷将你带回了英国公府,既是为全故人之谊,亦是为弥补心中遗憾,以慰汉庶人在天之灵。”
这套说辞或许能打动古人,让人心生感激,甚至甘愿以命相报,但对张祁这个穿越者而言,却显得苍白无力。
更何况张辅已经不在人世,死无对证之事,偏要借活人之口道出,难免让人觉得少了些说服力,总有些牵强附会之嫌。
张祁冷笑道,“国公爷的确护住了我的性命,这一点,我自然心存感激,可是汉庶人若在天有灵,见自己骨肉至亲沦为他府家奴,怕是也高兴不起来吧?”
张輗冷哼一声,语气森然,“你未免太过不知好歹了!先帝对汉庶人恨之入骨,可知国公爷为护你性命,凭空担了多大的干系?”
“更何况,先帝对国公爷也并非全无猜忌,汉庶人之乱被平定后没多久,到得宣德四年时,先帝便采纳御史‘保全功臣’之议,下诏革除国公爷中军都督府掌府事一职,命其朝夕侍奉左右,参赞军国重务。“
“虽则国公爷旋即又被勋阶为奉天靖难推诚宣力辅运武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然先帝仅命朔望朝参,实与夺权无异。”
“国公爷在宣德朝可谓是如履薄冰,即便如此,仍不惜以身犯险,护你周全,你却在此大放厥词,岂不令人心寒?”
张祁不禁面露惭色,虽然他这具身躯对张辅的记忆相当稀薄,但细细想来,这或许正是张辅的良苦用心。
若他容貌与郕王朱祁钰相似一事为人所知,难免招来祸端,张辅将他藏于府中,不令其抛头露面,想来也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
但凡他稍有出挑之处,或是张辅带他出入朝堂或军中,只怕早已惹人注目,引来非议。
毕竟历史上的朱祁钰年仅十岁时行了加冠礼,又从小就长在京中,朝中见过他的文武百官可不在少数。
于谦见张輗、张軏兄弟二人已将话说得透彻,当即正色道,“英国公护你二十余载,恩同再造,如今却因朝中奸佞当道,含恨客死异乡,令人扼腕。”
“昔日豫让为智伯报仇,漆身吞炭,只因智伯以国士待之;聂政为严仲子刺杀侠累,毁容自尽,亦是感念知遇之恩。”
“英国公既于你有救命之恩、养育之德,你又岂能不为英国讨回公道?更何况你身负皇家血脉,值此瓦剌犯境之际,又岂能袖手旁观?”
他说到此处,略作停顿,既似在给张祁思量的余地,又似在加重话语的分量,“诚然,眼下情势于你而言,可谓进退维谷,左右都是一个死。”
“可你若能应下此事,假扮郕王,待瓦剌退兵之后,本官自当为你验明正身,当年扈从先帝平定汉庶人之乱的老臣,如今唯余本官与英国公府尚在。”
“有我等作保,指认你为汉庶人之子,朝野上下,谁敢不信?须知先帝当年虽削去汉庶人爵位,却未曾牵连其子。”
“汉庶人膝下诸子,依旧各得王爵,若你确系汉庶人之子,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汉王世子,自当承袭封地,享亲王之尊。”
于谦眸中寒光乍现,语气陡然转厉,“若你仍执意不从,则休怪本官心狠手辣,教你为英国公殉葬,倒成全了主仆之义,明日英国公府少一家奴,六部九卿谁会过问?”
“似你这般忘恩负义之徒,既不念英国公二十载养育之恩,又不顾大明江山危如累卵,既无忠孝之心,又失仁义之节,死了便死了,不过黄土一抔,有何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