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淡然一笑,反问道,“何须亲见郕王尸首,才能下得定论?倘或郕王殿下薨了,无论是何原因都当派人进宫速报皇太后殿下。”
“而今郕王府竟秘不发丧,若非是少司马有意遮掩,那便是皇太后殿下已然下了懿旨了。”
这回不等于谦开口,张輗便似笑非笑地反问道,“皇太后殿下下了什么懿旨了?”
张祁语气渐沉,“这我便不清楚了,不过昔年汉高祖驾崩之际,吕后为临朝称制,亦曾与审食其暗中筹谋,隐瞒高祖死讯,秘不发丧,直至诸吕势力稳固,方才昭告天下,一举掌控大权,如今郕王府如此情状,倒似效仿前朝故事……”
于谦终于开口,这回他倒是一点儿弯子都没有绕,直截了当地就给了个答案,“是马顺杀了郕王殿下。”
张祁刚刚经历过“朱祁钰已经死于正统十四年”的这一波消息冲击,心中虽波澜未平,却已渐渐适应了史书与现实的偏差。
他定了定神,连忙向于谦确认道,“是那个锦衣卫指挥使的马顺吗?”
张輗闻言,眉梢一挑,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反问道,“还能有哪个马顺?你还认识哪个马顺?”
张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英国公府家奴”的身份,由于原身这具躯体在他穿越来之前,几乎未曾出过英国公府半步,他当然也是说不出朝中又哪里有第二个“马顺”。
他略一沉吟,赶忙为自己找补道,“我是在想,这锦衣卫乃天子亲军,执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更司诏狱之权,凡涉及皇亲国戚、朝中重臣之事,皆需陛下亲自过问,锦衣卫不过是奉旨行事。”
“昔年永乐年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权倾朝野,构陷大臣,手段狠辣,令人闻风丧胆,据说,就连大学士解文毅公(指大学士解缙),也是因得罪汉庶人,汉庶人买通纪纲,才被纪纲派人将其灌醉后拖到雪地里活活冻死的。”
“然而,纪纲最终却因擅权跋扈、僭越谋逆,触怒太宗皇帝,被赐以凌迟之刑,全家发配戍边,罪状昭告天下,可见锦衣卫再如何权势滔天,却始终受制于陛下。”
“何况自太宗皇帝设立东厂以来,东厂与锦衣卫互为制衡,彼此监督,形成‘厂卫并立’之势,锦衣卫便更不可能自行其是了。”
“因此,马顺虽为锦衣卫指挥使,一向也只是陛下的耳目与利刃,绝无可能自作主张,别说马顺素来与郕王殿下毫无瓜葛,即便他与郕王殿下当真有仇,也不可能擅自行事,犯下弑杀亲王的滔天大罪,他必定是受人指使的!”
“此事蹊跷之处,正在于此,若果真有人指使,那指使之人,只怕位高权重,非同小可,陛下已然北狩,如今大明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便只有皇太后殿下一人。”
“那么话又说回来了,既然皇太后殿下要杀郕王殿下,少司马又是如何得知,并夜探郕王府的呢?皇太后殿下若当真有意除去郕王,必会密令锦衣卫行事,绝不会让风声外泄,少司马虽属兵部,却未必能轻易探知如此机密之事,除非——”
他声音渐低,目光扫过众人,“除非此事另有隐情,或是有人故意将消息泄露给少司马,意图借他之手,搅动朝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事背后,恐怕不止一层算计,若果真如此,那幕后之人,心思之深,手段之狠,只怕远超我等想象。”
由于得知真·朱祁钰已经死了,张祁说话便更加大胆起来,他目光炯炯,语气中带着几分锐利与直率,仿佛卸下了长久以来的枷锁,言语间再无忌惮。
张祁对此事的盘算是这样的,他心里清楚,作为穿越者,自己肯定是过不了明朝贱籍家奴的日子的。
尤其他的这种情况,与明朝贱籍中的其他三类,即乐户、丐户、疍户,都不一样。
乐户虽精于音律,歌舞技艺娴熟,却因从事演艺之业,被视为贱籍,世代不得翻身,子女亦难逃此命;
丐户以乞讨、卖艺为生,或从事清扫街道、清理茅厕等贱役,备受世人歧视,不得与普通百姓通婚,更无缘科举,前途尽断;
疍户以船为家,漂泊于江河湖海之上,虽勤劳谋生,从事渔业、运输等生计,却因身份低贱,上岸后处处受限,难以融入陆地生活。
然而这三种人虽然地位低下,但至少还有一定的自由空间。
乐户可以靠技艺谋生,丐户虽受歧视却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疍户虽漂泊但仍有赖以生存的水上生计。
而他自己呢?
身为官奴,既无技艺傍身,又无生计可依,甚至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无从谈起,一生命运皆系于他人之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倘或他不能为自己谋一条出路,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苦难与屈辱,因此哪怕明知前路艰险,他也要尽力拼出一条生路。
所以,“成为朱祁钰替身”这活儿,他是必然要应下的。
冒充皇亲虽亦是死罪难逃,但既然横竖都是一条命,他当然要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
与其在英国公府中苟且偷生,终日战战兢兢,不如铤而走险,借机改变命运。
他若当真能成功冒充朱祁钰,不仅有机会摆脱贱籍身份,甚至可能跻身朝堂,掌握更大的权力。
即便最终败露,总好过一辈子为奴为婢,任人宰割。
更何况,他还有来自现代的见识与谋略,若能善加利用,或许真能在这场乱局中杀出一条通天大道。
但要达到这样的目标,他在一开始就得掌握主动权,绝不能任由于谦和张輗、张軏两兄弟牵着鼻子走。
张祁深知,自己虽被迫卷入这场风波,可若一味顺从,只会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最终难逃被抛弃或牺牲的命运。
他暗暗盘算,必须在这场博弈中抢占先机,要让于谦等人明白,他张祁并非是任人摆布的傀儡,而是他们不可或缺的盟友。
他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即使他面前的这位“于谦”依然是历史上的那位忠臣,也未必会真正顾及他的生死。
因此张祁的决定是,他既要表现出足够的合作态度,又要适时展露自己的价值与手段,让于谦等人不得不倚重他,甚至依赖他。
越是想要,就越得表现得若无其事,张祁明白,他绝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
相反,他得在打探局势时,适时将“冒充朱祁钰”这件事往高难度的方向上去说,将其讲得险而又险,仿佛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够胜任,这才能让于谦真正地重视他。
另一方面,他得趁着自己还没完全跟于谦达成合作的时候,弄清楚究竟有哪几方势力想要真·朱祁钰去死。
他不是质疑于谦的人品,也不是觉得于谦会刻意撒谎,而是深知人性使然。
当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去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时,总会下意识地淡化其中的风险,降低那件事的难度。
这是人之常情,无关善恶,只是本能的自我保护与说服他人的方式。
不料张祁这一番阴谋论之后,于谦竟朝他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几分深意,缓缓道,“猜得不错,只是那‘幕后之人’倒并非是心狠手辣之徒。”
说罢,便抬手打开案边的那一方塘报匣子,自匣内拈出一封细密洒金五色粉笺,那笺纸在烛火中竟流转着一种虹霓般的幻色,“这是贤太妃吴娘娘遣中官(指太监)递来的书信,你且看看。”
张祁伸手接过那封信笺,指尖触到纸面时,感受到一种细腻如丝的触感,不禁心下暗叹,原来这就是与“宣德炉”、“宣德瓷”所齐名的“宣德纸”。
宣德纸起源于唐代所创制的金花纸,所谓“金花纸”,即是在原纸上涂上一层薄薄的胶料,然后把金屑、金片或金粒随意洒布在上面,再经过整饰、晾干而成的一种加工纸。
传说昔年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于沉香亭时,曾命梨园李龟年持金花笺,宣赐李白三进《清平词》。
李白得令后,欣然命笔,写下了《清平调》三首。
其一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是“一枝红艳露凝香,**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为“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三首诗以牡丹比杨贵妃,极言杨贵妃之美与唐玄宗之爱,成为了唐诗的经典之作,金花笺亦随之闻名于天下。
到了明宣宗即位后,因他本人极善书法绘画,便下令以澄心堂纸及宋代加工纸为标准,全面提升宫廷用纸质量,并特命宝钞司专司其事,广纳天下匠人,研习古法,创新工艺。
经过宝钞司的潜心钻研,宣德年间所出产的金花笺不仅在颜料配比上精益求精,更将金箔反复捶打至蝉翼般轻薄,并引入了砑光与印花等加工工序,将金粉嵌入纸纹,最后覆以印花云纹,使得金花笺更加绚丽精美、流光溢彩。
这种名贵官笺种类繁多,包括洒金笺、金花五色笺、磁青纸等等,因官笺的纸角上皆盖有“宣德五年造素馨纸”之印,便被后世统一称之为“宣德纸”,是为明代宫廷的御用之物。
张祁手上的这张笺纸亦是名不虚传,细密金粉并非随意洒落,而是以泥金法混入胶漆,在五色云母底纸上勾勒出暗纹龙鳞。
每一寸纹理都透着皇权的森严,金粉与云母的交织,仿佛将整片夜空都浓缩在这方寸之间。
这种工艺显然是御用监匠人世代相传的宫闱秘技,绝非民间纸坊所能仿制。
信笺上的墨迹蜿蜒如蛇信,字字透出吴贤妃的惊惶失措。
张祁一边辨认着明朝繁体字,一边在脑海中梳理关于吴贤妃的资料。
明宣宗朱瞻基一生共有两位皇后,十三位妃嫔,然而他膝下仅有两位皇子,一位是孙皇后所出的明英宗朱祁镇,另一位便是吴贤妃所出的郕王朱祁钰。
根据张祁的记忆,历史上关于吴贤妃的记载并不多,相对孙皇后而言,可谓是少得可怜。
只知道吴贤妃是在永乐十年时选召入掖庭,当时明宣宗仍为皇太孙,吴贤妃便被分配到了东宫,成为了皇太孙的宫女,以此被明宣宗宠幸。
待到宣德三年,吴贤妃生下朱祁钰后,就母凭子贵,顺理成章地被进封为了贤妃。
总之,吴贤妃的前半生,是一个十分寻常的“小宫女凭借诞育皇子之功,而跻身妃嫔之列”的无聊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在历代帝王后宫中都层出不穷,导致朱祁钰的这位生母在史书中的形象格外单薄,既无显赫的家世,也无惊人的事迹,甚至连她的容貌、性情,都未曾被史官详细记录。
就在张祁读信时,于谦适时补充道,“指使马顺弑杀郕王殿下之人,确实是皇太后殿下,本官能得知此事,是因为皇太后殿下向马顺下令时,意外被贤太妃吴娘娘察觉,贤太妃吴娘娘爱子心切,一面派人赶往郕王府救人,一面暗中向本官通风报信。”
他稍作停顿,目光深邃,仿佛在权衡接下来的言辞,“因此,此事虽看似复杂,实则不过是慈母护雏的本能罢了,若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未免言过其实了。”
张祁闻言,心中不由一震,他未曾料到,真相竟是如此直白而沉重。
皇太后为保亲子,不惜对郕王痛下杀手;贤太妃为救亲子,又甘冒风险勾结前朝。
这两位母亲,一位为了儿子皇位的稳固,不惜铲除威胁;另一位为了儿子的性命,甘愿铤而走险,后宫干政。
她们的举动,虽截然相反,却皆源于对骨肉的深沉爱意。
原来“郕王之死”,不过是两位母亲之间的博弈,却牵动着整个朝堂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