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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郕王……薨了?”

这消息犹如一记沉重的铁锤,猛然砸入张祁的脑海,震得他心神俱颤。

呼吸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耳边嗡鸣作响,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四个字在回荡。

他腿肚子一软,不自觉地倒退两步,跌坐在了下首的一张椅子上。

椅子冰冰凉凉的触感透过素服传来,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寒意。

那寒意仿佛从骨髓深处渗出,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郕王朱祁钰竟然已经死了?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明史》中对朱祁钰的记载分明是,土木堡之变后,群臣为稳定朝政,拥立郕王即皇帝位,遥尊明英宗朱祁镇为太上皇啊。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穿越前读到的《明史》和他现在看到的历史竟然截然不同?

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

是因为他穿越到了一个平行世界,还是历史的真相本就与史书上记载的不一样?

张祁心乱如麻,脑海中一片混乱,思绪如潮水般翻涌,却又抓不住任何清晰的念头。

老天爷!

这事儿可不妙。

他之前之所以能迅速洞察于谦的意图,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聪明,而是他熟知历史发展的走向。

凭借对历史的了解,他总能从于谦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关键信息,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举动中推断出背后的深意,再通过一些细枝末节稍加推理,便能猜出个十之七八。

他在这个陌生世界中所能依仗的,唯有他穿越前读过的那些史书。

那么,如果,他并非穿越到了自己所熟知的那个大明,而是来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大明”;

如果,他现在所面临的“土木堡之变”,并非是史书中记载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国难,而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一个更加诡谲复杂的局面;

如果,眼前站着的这个“于谦”,并非他记忆中的那位铁骨铮铮、力挽狂澜的忠臣,而是另一个平行世界中的一个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揣测的“于谦”;

那些他笃信不疑的史实,在这个世界里,岂不是就成了一场虚幻泡影?

想到此处,张祁的心头猛地一沉。

他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仿佛脚下的土地正在塌陷,而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谜团中央,四周是无尽的迷雾,伸手不见五指,连方向都难以辨清。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开始细细梳理方才与于谦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在脑海中回放,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一点希望。

说不定事情还没有这么糟糕。

最起码,他引用的那两个典故,“永嘉之乱”与“靖康之耻”,这屋内的三个人都是能听懂的。

这说明,这个“大明”之前的历史脉络大体还是跟他穿越前的一样。

至少,直至宋元之际,历史的轨迹都并未发生太大的偏差。

再者,在他这具躯体的记忆里,英国公张辅的履历也跟他穿越前所了解的完全一致,历事四朝,连姻帝室,与“三杨”、蹇义、夏元吉等同心辅政,促成“仁宣之治”。

还有呢,就是张軏与于谦对话中所透露出来的那些信息,“明宣宗朱瞻基亲自平定汉王之乱”、“于谦和张軏皆随扈亲征”,“于谦替明宣宗怒斥汉王朱高煦”。

这三个情节,也与他所熟知的历史如出一辙。

另外,他方才引用《大明律》条例时,在座三人并未提出任何异议,说明这个世界的《大明律》依旧是明太祖朱元璋所制定的那部《大明律》。

张祁的心绪稍稍平复了几分。

他能确定,这个时空明初所发生的大事件,与他穿越前的世界也是大体一致的。

淮右布衣朱元璋的崛起、靖难之役的刀光剑影、仁宣之治的盛世气象,这些历史节点在这个世界里留存的证据依然清晰可见,理应没有被篡改。

张祁的心绪稍稍平复了几分,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于谦身上。

于谦此刻正对着青瓷痰盂以茶漱口,喉间滚动着浑浊的嗡鸣声,每声咳嗽都像是钝刀刮过枯木。

茶盏搁在案上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震得痰盂里几点暗红血丝微微荡漾。

蓦地,张祁想起了《明史》中对于于谦身体状况的记载,“谦自值‘也先之变’,誓不与贼俱生。尝留宿直庐,不还私第,素病痰。”

对了,对了,历史上的于谦虽然几番迎战,性格刚烈,但实则并不强壮。

相反,于谦一向羸瘦孱弱,又素患“咳疾”,常常反复咳嗽,咳痰咯血,受凉或气急时,还会出现胸闷气短、呼吸困难的症状。

因而后人推测,于谦所患疾病可能为呼吸系统疾病中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简称“慢阻肺”,根源是肺部感染。

这种病在现代的主要治疗手段是抗感染,并辅以祛痰,以此缓解症状并控制病情发展。

然而,由于明朝尚未发明抗生素,医疗条件极为有限,于谦这慢性病只能断断续续地依靠祛痰的中药勉强维持治疗。

尽管中药能暂时缓解他的痛苦,却无法根治病根,因而于谦的“咳疾”始终未曾痊愈。

这些咳嗽气短的病症便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得常年困扰着他,无论怎样都难以摆脱。

要换作在穿越前,张祁一定会忍不住感慨,虽然于谦常年受病痛折磨,却依然在风雨飘摇的朝堂上鞠躬尽瘁,撑起大明的半壁江山,这种坚韧与担当,真是令人既敬佩又心疼。

那时的他,或许会为于谦的宿疾唏嘘不已,会为这位忠臣的付出而心生敬意,会为他的病体而感到无尽惋惜。

然而现在的张祁,内心早已被惊恐与不安占据,那份感慨与心疼,也早已被残酷的现实所淹没。

此刻的张祁心下,只剩下一丝劫后余生的窃喜。

尽管“朱祁钰死于正统十四年”的历史情节与他所熟知的历史有些许出入,但在咳嗽不止的于谦面前,他至少还能找到一点儿熟悉的感觉。

这种与历史严丝合缝的熟悉感犹如一根救命稻草,又如同一根根坚实的支柱,支撑着他逐渐崩塌的信心,让他在这片陌生的天地中,找到了一席立足之地。

不过即使此“于谦”确系彼“于谦”,他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张祁暗忖道,他方才能如此理直气壮地与三人对峙,皆因他以为郕王朱祁钰仍如历史记载般安然在世。

在张祁最初的揣测中,于谦的意图或许是想让他充当朱祁钰的替身,代其承受登基前那些明枪暗箭,从而保全这位未来天子性命无虞。

若依此推演,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恐怕便是大明顺利渡过了“土木堡之变”的危机,而他却要沦为无谓的牺牲品,成为替死鬼中的冤死鬼,在史书边角落下“暴毙而亡“四字。

穿越一遭儿尚未建功立业,便已命丧黄泉,只能去地府与阎王诉说满腔不甘。

他岂会甘心充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冤大头?

故而张祁方才甫一开口,便将他毕生所读的“土木堡之变阴谋论”悉数倾泻而出,字字诛心直指于谦暗藏司马昭之心,更不忘将英国公府也一并拖下了水。

张祁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他绝不作那冤死鬼!

若是有人妄图用所谓的“社稷大义”逼迫他替权贵赴死,那就休怪他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他张祁的命,岂能轻易成为他人棋盘上的弃子?

若有人执意要将他推入火坑,那就别怪他将这盘棋掀个底朝天,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大不了同归于尽,他绝不会任人宰割,若有人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他推上绝路,他定会以牙还牙,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也尝尝被反噬的滋味!

万万没想到,于谦非但未被他那咄咄逼人的姿态所激怒,反而反手就抛出了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大雷。

这一招犹如晴天霹雳,瞬间让眼下的情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倘若真·朱祁钰已然身故,那他这个穿越者,岂不是就成了此刻大明王朝唯一的希望?

张祁心思百转,犹如九曲回肠般反复推敲,最终决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这潭浑水的深浅,摸清各方势力的盘算,细细探查其中的来龙去脉。

唯有掌握足够的筹码,他才能在这盘棋局中立于不败之地。

恰在此时,于谦漱口已毕,正用绢帕轻拭唇角。

张祁见状,略一沉吟,随即换了种语气,谨慎地开口问道,“敢问少司马,郕王殿下是何时薨逝的?”

于谦神色如常,简略回道,“一个时辰前。”

张祁目光微凝,继续追问,“郕王殿下薨逝于何处?”

于谦依旧淡然,平声答道,“郕王府中。”

张祁又问,“少司马可是亲眼见得郕王殿下薨逝?”

于谦回道,“本官到得郕王府时,郕王殿下已没了气息。”

张祁反问道,“如此说来,少司马并未亲眼目睹郕王殿下咽下最后一口气?”

于谦答道,“并未。”

张祁点点头,竟反常地低头笑了一下,随即道,“那么,是谁杀害了郕王殿下?”

于谦举着绢帕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怎知郕王殿下是被人杀害的?”

张祁指尖轻叩案几,发出规律的声响,仿佛在敲击一段无声的乐章,“我朝礼仪,本之《仪礼》,稽诸《唐典》,又参以朱子《家礼》之编,通行共晓,正所谓,《仪礼》定纲常,《唐典》明规制,朱子《家礼》普天共遵。”

“若郕王殿下确系自然病逝,且薨于郕王府中,府中宫人理当依古礼而行,为其沐浴更衣、属纩招魂。”

“依礼制,郕王殿下弥留之际,宫人应在其口鼻处放置新绵,以验其息,因丝绵轻薄,若殿下尚有气息,则必然绵丝微颤,此便谓之为‘属纩’。”

“若郕王殿下果真气绝,为表对殿下的尊崇与不舍,更需专人持其衣冠,登其屋顶,面北而呼其名,此便谓之为‘招魂’。”

“然而,少司马方才言道,您到得郕王府时,郕王殿下已没了气息,既然如此,为何不见郕王府中宫人依礼而行?”

“众所周知,陛下与郕王殿下兄弟情深,陛下初登大宝时,便下旨册封殿下为郕王,并令其奉藩京师,郕王府就在京中,为何如今城中只听得打更声,而不闻招魂声?”

“再者,少司马方才又说,您见到的是郕王殿下的尸身,并未亲眼目睹郕王殿下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属纩招魂’之礼历来是并列而行,有一便有二,倘或郕王府宫人已行‘属纩’之礼,为何却不见‘招魂’之举?这未免有些不合常理吧?”

“礼制乃国之根本,亲王薨逝,何等大事,却不见府中宫人按制行事,可见郕王殿下之死,必定另有隐情。”

“结合我先前对您鞋履的推断,您来英国公府前,必定是刚刚才从紫禁城中急匆匆得出来,那么话又说回来了,究竟是什么样的‘隐情’,能让少司马甫离郕王府,即入紫禁城,方出紫禁城,又访英国公府?”

张祁越说越起劲,他眉飞色舞地自问自答道,“能让少司马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这般奔波劳碌的唯一原因,便是郕王殿下的薨逝并不寻常,定然不是因病去世的。”

“且郕王府上下都能对郕王之死守口如瓶,秘不发丧,此般情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郕王殿下是遭人谋害,含冤而亡的。”

张輗与张軏闻言,虽心中对张祁仍存芥蒂,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此番分析鞭辟入里,颇有见地。

张軏心中仍对张祁先前因言辞无状,而将于谦气得连连咳嗽一事耿耿于怀。

见他此刻侃侃而谈,则愈发不想让他在于谦面前出尽风头,便有些阴阳怪气地道,“你又不曾见过郕王殿下,又如何笃定郕王殿下是含冤而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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