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大明假冒天子 第15章 鸩酒难饮

作者:凤凰鸣高岗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3-17 03: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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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沿东华门内街西行片刻,转而折入文华殿南侧甬道。

此处便是文华殿区,因文华殿是为太子讲学重地,规制森严,官员至此,理应低眉敛目,疾步而行,严禁喧哗扰攘,以示对圣学之尊崇。

眼下虽尚未立太子,此地仍旧静谧肃穆,四下寂静,唯有靴履轻踏石板的回响,愈发彰显此处的庄重威严。

张祁兀自走了两步,忽而驻足回眸一瞥,见群臣尚在数丈之外踟蹰,便侧身靠近于谦,声音压得极低,似一缕轻风掠过,“本王自知已陷泥淖,难以独善其身。”

“然人命至重,贵逾千金,权柄似刀,既可斩敌之首,亦能伤己之身,刀剑出鞘易,归鞘之时,却必附血气,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本王自可借势诛尽异己,可《尚书》云,‘好生之德,洽于民心’,若为权柄而轻取性命,又与禽兽何异?今日本王能为权柄屠戮马顺,来日焉知不会屠戮忠良?”

于谦宽慰道,“殿下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吧?”

张祁笑了笑,道,“世人皆道王振罪大恶极,然昔年王振干政之初,却另有一番缘由。”

“据说正统四年十月时,福建出了一段公案,福建按察佥事廖谟杖毙驿丞,此驿丞乃杨文定公(杨溥)乡里,而廖谟又为杨文贞公(杨士奇)同乡。

“杨文定公愤恨难平,欲判廖谟死罪,而杨文贞公则力主因公杀人,轻判了事,两相争执,难解难分,遂请诚孝昭皇后裁断。”

“彼时王振进言,‘二人皆挟乡故之情,抵命则太重,因公则太轻,宜对品降调。’”

“诚孝昭皇后听从王振之言,降廖谟为同知,自此,王振言有所中,渐涉朝政,终至权倾朝野。”

“可见王振并非生来十恶不赦之人,昔日亦能秉公断案,甚至较之‘三杨’,更为公正。”

“当年他自阉入宫,未必不曾怀揣建功立业、报效社稷之志,然权力如鸩酒,渐蚀其心,终使其沦为大明之罪人。”

张祁似叹似讽,“少司马可为大明江山染血,可为权柄制衡诛马顺,可为这乾坤倒悬的大戏先发制人,然而本王却做不到。”

“人命非筹码,非器具,更非棋盘上的黑白子,纵是楚河汉界杀伐决断,亦当存三分敬畏。”

“本王可扮郕王虚与委蛇,可随少司马落子布局,乃至在必要时以命相搏,然为求稳妥而轻取人命,若此乃权术之本,本王不堪其任,亦不愿饮这杯鸩酒。”

二人沿着甬道徐行而出,文华殿南庑的内阁直房豁然入目。

内阁依势而建,坐北朝南,呈三开间格局,东西两侧各设三楹厢房,皆以硬山顶构筑,覆以明黄琉璃瓦,日光之下,亦是熠熠生辉。

于谦这时又道,“殿下既言鸩酒难饮,下官倒想起一桩掌故,或可为殿下参详。”

“五代时有一李昪,本出身微贱,幼时名李彭奴,杨吴太祖杨行密攻濠州时,见其相貌奇伟,欲收为养子,然杨行密诸亲子以其身世低微,不齿为兄弟。”

“杨行密遂将其交予权臣徐温抚养,改名徐知诰,李昪虽为养子,却才智超群,借徐家之势,步步为营,终掌大权,后复姓李氏,开创南唐基业。”

“然徐温亲子徐知询,手握重兵,雄踞一方,成为李昪心头大患,李昪恐其弟威胁帝位,遂设下鸿门宴,邀徐知询赴会。”

“宴上,李昪举杯,含笑对徐知询道,‘愿弟活千岁。’”

“徐知询心知酒中有毒,却神色不改,从容分杯,反请兄长共饮,言道,‘人活百岁已属长寿,弟岂敢独享千岁?愿与兄各享五百年。’”

“李昪一时进退维谷,若不饮,便是自曝其谋,若饮,则性命难保。”

“二人僵持之际,幸得伶人申渐高机敏,借舞助兴,抢过两樽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携杯离去。”

“李昪虽秘密派人送解药至申渐高家,然为时已晚,申渐高头部溃烂而死,自此之后,李昪未再试图谋害徐知询性命,终以兵符相易,化解此局。”

“郕王与陛下,却如李昪与徐知询,虽名为手足,实则各谋其利,权力横亘于兄弟之间,这杯鸩酒无论如何都会存在,避无可避。”

“殿下若不饮,陛下必饮,陛下若不饮,殿下终将饮,此乃权柄之毒,无人可逃。”

“然下官愿效申渐高,为殿下饮下这杯鸩酒,然下官之所求,非为一己之名,亦非为一时之安,而是望殿下以天下苍生为念,使民生得以重如九鼎,兵燹得以熄于百年,保得大明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张祁不由得苦笑,于谦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倒将他衬得像朵不识时务的“圣母白莲花”,仿佛满口仁义道德,却不知世道艰险,徒有慈悲之心,却无雷霆手段。

可问题是,张口一句话便要取人性命,这种事,他一个现代人,如何能做得出来?

这事究竟该如何解释呢?

王振与马顺,固然是奸佞之辈,可坏人便该由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被立刻处死吗?

若依此逻辑,往后他是否只要看谁不顺眼,便可理直气壮地指其为奸佞,接着再理直气壮地让人去死?

权力难道就是这么个东西?

让人心安理得地将人命视如草芥,将杀戮当作理所当然?

张祁叹了口气,似在压抑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少司马,本王并非为马顺开脱,亦非惧那血污染指,只是权力这杯鸩酒,饮之易,戒之难,饮之愈多,愈难自持。”

“今日若因马顺之恶而开此例,明日本王便可杀李顺、王顺,那么终有一日,本王是否也会因一念之差,将刀锋指向不该指之人?”

“少司马为大明江山殚精竭虑,本王心知肚明,可正因如此,本王便更是害怕,怕有朝一日,待鸩毒入髓时,怕是连少司马这般忠良,也会在本王眼中化作权柄之路上的绊脚石。”

“少司马今日为大义而诛马顺,他日若本王也被这权力蒙蔽了双眼,是否也会对少司马举起屠刀?倘或连少司马也成了刀下亡魂,到那时,本王……还是今日的我吗?”

张祁越说越觉得心中郁结难解,他侧头瞥了一眼于谦,只见对方神色变幻莫测,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某种复杂的思索中。

那神情,仿佛是在说,“我不理解你在说什么,但我正在竭力去理解”。

像极了面对一道难解的谜题,既不愿轻易放弃,却又一时难以参透。

于谦的模样让张祁心中更添几分无奈,他不由在心中暗叹道,或许在这个时代,在这朝堂之上,自己的所思所想,终究太过“不合时宜”,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了。

毕竟,于谦是那种为了大局可以毫不犹豫舍弃一切的人,而他,却始终无法摆脱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与对权力的警惕。

张祁沉吟片刻,见于谦眉宇间仍是一片困惑,显然未能全然领会自己的深意,便知这场对话终究是“鸡同鸭讲”,难以继续。

他长叹一声,还是道,“少司马若执意诛杀马顺,本王不会阻拦,但望少司马明白,本王所畏惧的,从来不是马顺之死,而是这权力之下,人心易变,初心难守。”

穿过文华殿区与内阁直房,便到了左顺门,过了左顺门,便是午门之后的皇城区域。

因而此处既是文官分流之地,亦是朝臣踏入紫禁城的最后一道门槛。

三品以上大员,可经中门直行,然若遇御道,需侧身贴墙,谨记禁踏中线,以示对皇权的敬畏,而五品以下官员,则须绕行南侧通政司甬道,沿途禁语。

张祁与于谦行至左顺门前,远远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于宫门之下,其身后是一列整齐的肩舆仪仗,显然已等候多时。

那身影见二人走近,疾步上前,朝张祁行了个礼,“下官,锦衣卫带俸都指挥佥事张輗,参见郕王殿下,皇太后殿下特赐殿下肩舆,请殿下乘舆入奉天殿。”

张祁方才见识过马顺的嚣张气焰,心中警铃大作,生怕这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目光一凛,迅速侧首看向于谦,低声问道,“此事可有蹊跷?”

明朝宫内乘轿之制,历经数朝变迁,大体上实则已渐趋松弛。

洪武、永乐年间,人臣无敢乘轿者,至宫内一律步行,宫中唯天子可乘舆,余者皆需低眉顺目,谨守礼制。

至正统年间,规矩稍宽,文官年老体衰者,或可特赐乘肩舆,然亦属殊荣,非人人可得。

到得景泰朝之后,师保重臣渐多,乘轿之风日盛,规定又变成文官三品以上,年逾六十者,方可许乘轿,武官则一律禁止。

然而对于亲王宗室,则另有一套规矩。

《皇明祖训》有载,亲王可每岁进京朝觐,入宫亦应有亲王仪仗,以示天家尊荣。

但自靖难之役及汉王之乱后,诸王进京朝觐之制已被废止,入宫乘轿的特权亦随之烟消云散。

如今,即便是亲王入宫,亦需谨守臣子之礼,徒步而行,再无昔日的显赫仪仗。

于谦与张輗对视一眼,目光交汇间似有默契,张輗朝于谦微一颔首,于谦便朝张祁笑道,“殿下不必多虑,皇太后赐舆,乃是关切殿下身体,且张佥事素来行事稳妥,此事应当那个无诈。”

说罢,于谦又抬起手来,温柔得将张祁鬓边散乱的发丝别到了耳后,“殿下所虑,下官已尽知,其实昔年申渐高饮鸩酒时,何尝不知此酒有毒?然为保得国祚,纵是穿肠毒药,亦当含笑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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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祁坐上肩舆,心头仍然盘旋着方才与于谦的争论,他闭了闭眼,随即睁开,只见于谦立于轿旁,神色淡然地目送他上轿,并未有半分不快。

“少司马。”

张祁的声音轻飘飘地荡在空气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你于宫中遇到亲王步舆,理应行礼。”

张祁的本意是想把他的观点具象化,他想让于谦知晓权力的可怖,人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就连生杀予夺都显得理所当然。

他想看于谦如何反应,想让他意识到,就连他这个假郕王一朝掌握了权力,即便是最微小的举动,也能让他人卑躬屈膝,甚至生死两难。

那真正的皇权之下,又有多少人能独善其身?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于谦连半点迟疑都没有。

只见于谦极其自然地撩起袍服,在轿边屈膝一跪,动作从容而庄重,仿佛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的双膝稳稳地落在青石板上,袍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铺展开来,如同一片静默的红云,缓缓沉落于地。

他身姿笔直,丝毫不见勉强,双手在额前交叠,重重地磕下去,额头碰撞地面的声音干脆利落,毫无迟滞,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恭敬与顺从。

天地肃然,左顺门内外安静得能听见风声拂过广阔的殿宇。

于谦跪得极其虔诚,仿佛此刻坐在轿上的当真是朱家的宗亲。

仿佛他面对的,本就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权威,而不是一个被他亲手推上去的家奴替身。

张祁心头一震,他本以为于谦会有所抗拒,会表现出哪怕一丝的不甘或犹豫,可于谦却以最坦然的态度,完成了这场礼数。

“下官恭送郕王殿下。”

于谦站起了身,仿佛方才那一叩首不过是每日庙堂上的寻常仪礼,半点不值得多言。

轿舆缓缓起行,朱红的宫墙在视线中渐次后退,于谦的身影仍旧在张祁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挺直的背脊、从容的跪拜、虔诚的叩首,如同一道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思绪里。

他本以为权力是最锋利的刀刃,足以让任何人畏惧、让任何人臣服,可他却在于谦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张祁的心霎时如明镜般澄澈。

于谦之所以不曾畏惧他这个假郕王掌握权力,不是因为于谦对自己的判断有多么自信,而是因为于谦早已超脱了权力的束缚。

于谦跪下的那一刻,跪的不是张祁,更不是郕王,而是大明的规矩,是祖制纲常,是千百年来儒者信奉的忠义节操。

他的膝盖触地,额头叩首,不是为了屈从于某个人,而是为了坚守心中的道义。

既然权力无法奴役他,他自然也就不曾畏惧权力。

张祁忽然意识到,权力的真正可怕之处,或许不在于它能让人低头,而在于它能让人忘记自己为何低头。

而于谦却从未忘记这一点,他所坚守的,是比权力更为深远、更为永恒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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