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祁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直到嗓音彻底沙哑,再也辨不出原本的音色,这才逐渐恢复了正常音量,“本王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自问无愧于心。”
“马顺以为本王违背礼制,诅咒天子,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岂能由一人妄断?”
“既然今日诸公在此,不妨直言陈谏,若有谁与马顺同持此见,认为本王有罪,不妨现在就站出来,与本王当面对质!”
“倘或此刻不言,待本王离去后,再上疏弹劾,那便是离间天家,构陷宗亲,居心叵测!本王虽大度,却也容不得这等暗箭伤人!”
张祁的目光逐一掠过东华门前的每一位大臣,众臣或低眉垂首,陷入深思,或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却无一人敢于打破这沉重的沉默。
这情形早在他预料之中。
张祁心中暗自得意,南迁之议暂且不论,但构陷宗亲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眼下明英宗能否从瓦剌安然归来尚是未知之数,倘若他果真就此滞留蒙古,那么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监国的重任便极有可能落在郕王肩上。
至于孙太后,尽管她或许能争取到垂帘听政的机会,但太子之位空悬,她的摄政之权便显得根基不稳。此时此刻,又有谁会贸然站队呢?
孙太后固然可以争取垂帘听政,然而太子之位空悬,她的摄政之权便显得根基不稳,想临朝称制也显得底气不足,那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谁会贸然站队呢?
退一步讲,即便孙太后最终握住了权柄,对于构陷宗亲这种事,她也未必会全然置之不理。
毕竟,宗亲之谊,朝堂之稳,皆非小事。
张祁见众人无一人敢应声,又瞥见于谦神色沉静,并无阻拦之意,心中更添几分底气,便冷笑一声,继续道,“昔日唐有吴王李恪,文武双全,深得太宗宠爱,却因长孙无忌之流构陷,牵连于房遗爱谋反案,终被赐死,其临刑前,大骂权臣弄权,诬陷宗室,其冤屈之声,至今犹在耳畔!”
“又有宋时赵德昭,身为太祖之子,却因叔父赵光义猜忌,一言不慎,竟至自刎而亡,令人扼腕叹息,此二人皆为宗室贤才,却因小人构陷,含冤而终,岂不令人痛心?”
“本王虽为宗室,却深知‘亲亲而尊尊’之理,岂敢有违礼制,诅咒天子?若有人执意构陷,本王必以《大明律》为凭,以《春秋》之义为据,上奏天子,追究到底!”
张祁立于门前,身影挺拔如松,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气势凛然,令人望而生畏。
众臣皆屏息凝神,无人敢再发一言。
就连方才咄咄逼人的马顺,此刻额上也是冷汗涔涔,神色阴晴不定,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显然事已至此,再无人敢纠缠半分。
张祁目光如电,凛然扫视全场,总结发言道,“好!好!既然诸位今日不言,便是众人皆以为本王无罪,若他日再有人以此事诬陷本王,便是意图扰乱朝纲,其罪当诛!”
“还望诸公以国事为重,谨言慎行,切莫因私心而误大局,若是往后再有流言蜚语,或是再有人敢兴风作浪,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张祁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抬脚便往东华门内走去。
他言辞凌厉,气势逼人,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然而,张祁心中清楚,自己放的这些狠话,并不能掩盖他未带牙牌的事实,倘若值年官和守门太监回过神来,向他索要凭证,他仍旧拿不出来。
因此他必须得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片刻迟疑,赶紧冲进皇城里去。
只要能跨过午门,他便能借势而为,化被动为主动,后面的事便好办了。
故而张祁步伐稳健,脚下生风,衣袍翻飞间带起一阵劲风,直扫马顺面门。
马顺冷不丁地回过神来,踉跄着扑上前拽住张祁的袖管,尖声喊道,“且慢!且慢!皇太后殿下懿旨——”
“放肆!”
张祁猛然振臂,回身戟指怒喝,“若有懿旨,你方才来时怎地不传?如今本王正要入内,你却偏偏在此时搬出皇太后殿下的名头,究竟是何居心?”
“你一个狗奴才,也敢假传懿旨?谁给你的胆子!你给本王听清楚了,就算是王振活着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他替陛下豢养的一条狗,整日摇尾乞怜,借着主子们的威风作威作福罢了。”
“刘球能被你肢解于诏狱,是因为那时王振得势,如今王振已死,你以为还有谁会护着你这条疯狗?满朝文武,岂会再容你肆意撕咬!”
他的言辞如刀,字字直戳马顺心底,唬得马顺脸色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张祁却步步逼近,语气森寒,仿佛要将马顺的每一丝虚伪与胆怯都焚烧殆尽,“你倒是还敢蹬鼻子上脸,一条丧家之犬竟也学着狺狺狂吠,对着宗亲龇牙了?”
“怎么?你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能翻了天不成?本王告诉你,这大明天下,终究还是我们朱家的,轮不到你这么一条疯狗来指手画脚!”
“你今日三番五次阻挠本王,究竟是何用意?这假传懿旨,可是死罪!你若拿不出懿旨,便是欺君罔上,罪无可赦!”
张祁这一番话说完,马顺已是面如土色,他倏然放开张祁袖管,颤抖着声音叩头道,“殿下明鉴!下官……下官岂敢假传懿旨?只是皇太后殿下确有口谕,命下官……”
张祁不待马顺把话说完,便急忙冷哼一声,打断道,“口谕?好!好!皇太后殿下既有口谕,本王这就入奉天殿恭聆慈训!”
说罢,张祁甩袖离去,徒留马顺浑身发抖,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张祁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东华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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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潮水般悄然退去,第一缕晨曦越过景山,洒向太和殿的金顶,九重飞檐次第染上金晕,恍若群鹤舒展鎏金翅羽,惊破了皇城最后的幽蓝。
琉璃瓦涌起粼粼金浪,晨钟撞碎薄雾,霞光漫过御道,凝着碎金的露珠坠在青砖缝里叮当作响,仿佛在催促着这群大明的臣子们迈步向前。
朱紫长河无声漫过宫门,织就一幅流动的锦绣,缓缓注入帝国权力的心脏,他们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里被拉得细长,似乎在这历史的长河中,一代代更迭,朝服依旧,步履未改,尽皆奔赴那个叫做“君前”的地方。
张祁依旧像个充满好奇的小学生,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摇头晃脑得东张西望,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处雕梁画栋、每一片金碧辉煌,仿佛要将这座皇城的每一寸景致都刻入眼底。
其实在穿越之前,张祁就曾以游客的身份游览过故宫,但那时不过是随着熙熙攘攘的旅游团走马观花,匆匆一瞥罢了。
如今,他竟能以大明亲王的身份踏入这座巍峨的宫城,以主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漫步于这紫禁城中,怎能不好好把握这难得的机会,细细欣赏一番?
更何况,1644年,明朝覆灭之际,李自成率军攻入北京,一把大火烧了紫禁城。
现代的故宫,早已不是大明王朝的恢弘原貌,而是满清爱新觉罗家族在原址上重建与改建的产物,哪里比得上眼前这座原汁原味的大明皇城,处处彰显着王朝的气韵与风骨。
想起明亡清兴的历史,张祁的神色不由得黯淡下去,目光中透出一丝沉重与怅然。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宫墙,仿佛透过那厚重的砖石,看到了两百年后山河破碎、国祚倾覆的惨景。
新生的朝阳洒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层淡淡的阴影,显得格外肃穆。
于谦侧目觑着张祁,见他一会儿嘴角微扬,似有喜色,一会儿又眉头紧锁,神色黯然,竟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少顷,二人行至一处空旷之地,于谦环顾四周,见众人都离得远远的,便压低声音问道,“殿下,方才为何不顺势除去马顺?“
张祁还沉浸在“日月山河永在”的壮阔意境之中,思绪还未从那份家国情怀中抽离,听了于谦的问题,一时竟有些恍惚,“……除去马顺?”
他蹙起眉头,“……你是说杀了他?”
于谦平静地肯定道,“对!杀了他,殿下方才若能当机立断,一言定夺,马顺此刻便已然身首异处了。”
张祁猛地一个激灵,于谦那张素来端方的面容看上去竟然有些狰狞,令人不寒而栗,“……马顺就是一跳梁小丑,翻不起什么大浪,只要咱们能稳住局势,他迟早会自取灭亡,你又何必……”
于谦正色道,“马顺此人,跋扈嚣张,目无纲纪,阴鸷狡诈,心狠手辣,从前更是与王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残害朝中诸多正直之士。”
“正所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今日他竟敢僭越君臣之礼,假传懿旨,构陷宗室,此乃天赐良机,正当除之而后快,若不及时处置,恐怕他日后再生事端,殿下则必然悔之不及。”
朝阳渐升,金光泼洒,如万千金箭穿透云层,将天际染作锦绣,云霞翻涌,其势如虹,似火凤展翅,又似金龙腾空。
及至高悬,已是光芒万丈,普照山河,万物披金,天地间一派生机盎然。
张祁却只觉周身寒意突生,方才满腔热血已凉了大半,“少司马这又是何必?马顺不过一介鹰犬,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然今日若贸然除之,恐怕操之过急,落人口实,更何况,马顺背后是谁,你我心知肚明,留着他,反倒能让那些人自乱阵脚,待时机成熟,再一举清算,岂不更好?”
于谦盯着他,似乎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许久后才慢慢道,“殿下是心软了?”
张祁神色一凛,忙摇头道,“怎么会?马顺方才口出狂言,欲将本王碎尸万段,本王岂会对他心存怜悯?”
于谦扬眉一笑,道,“那殿下就是不敢杀他了?”
张祁又摇了摇头,顷刻间换了自称,连语气也变得柔和了几分,“本王……不,我只是觉得,我是来假冒郕王的,不是来杀人的。”
于谦笑了一笑,转而道,“你知道汉庶人为何执意要诛杀解缙么?”
张祁不语,只是闷头一直往前走。
于谦自顾自地道,“昔年太宗皇帝虽册立仁宗皇帝为太子,然而易储之心未尝稍减,故而时常避见东宫。”
“有一日,太宗皇帝御笔绘就了一幅《虎顾从彪图》,命解缙题诗,解缙借机讽谏,挥毫写道,‘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太宗皇帝见诗有感,顿生舐犊之思,自此储位方定,汉庶人得知此事后,明知储位无望,也一定要杀了解缙,以解心头之恨。”
“解缙以诗讽谏,尚且遭此横祸,若今有人于汉庶人前妄称要将其碎尸万段,恐怕不待明日,便要被千刀万剐了。”
张祁不以为意,淡然道,“昨日少司马还劝诫我莫要狂悖,切莫效仿先父所为,怎的未及一日,少司马反倒劝我效法先父了?人命关天之事,岂能全凭少司马一言而决?”
于谦肃然道,“凡事都要一分为二,汉庶人虽性情暴戾,然其决断果敢,绝无优柔寡断之妇人之仁,虽不堪为君,然论及权谋机变,殿下当以之为鉴。”
张祁从容打趣道,“少司马此言差矣!何谓‘妇人之仁’?皇太后殿下不亦为‘妇人’?可见妇人未必皆怀柔仁之心,刚毅果决者亦大有人在。”
于谦实在难以理解张祁作为穿越者,对于心中底线那份超乎时代的坚守,他几番劝诫无果,终是叹道,“殿下若不先发制人,终将为人所制,这朝堂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岂有置身事外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