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云坡的灯笼尚未点亮,吃虎岩蒸腾的烟火气已裹着说书人的惊堂木飘来。
我数着驮马背上完好无损的茶箱往商路拐,忽然听见八哥学舌的清朗男声:“……要说这第三碗,讲究的是雨过天青……”
露天茶座的老木桌上,青瓷盏腾起袅袅白雾。
执盏人袖口金线绣的方胜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丹霞色的发尾随着说书人讲到“岩王爷掷山为印”时轻轻晃动。
他手边的竹编鸟笼里,画眉正啄着从翘英庄带来的沉玉茶籽。
“诸位辛苦。”
男人放下茶盏时,盏底与木桌磕出玉磬般的清响。
我盯着他推过来的茶盘,描金边沿还沾着些许水渍。
“堂主顽劣,路上怕是添了不少麻烦。”
“听说,商队此番寻得三十箱新茶。”
他斟茶时连倾注的水线都笔直如尺。
“不知可有余裕匀给往生堂三两三钱?”
说书人说到“天动万象”的节骨眼,三碗不过岗的老掌柜到了桌边,接过话茬笑道:“钟离先生这月已赊过十七壶碧螺春了,都记在往生堂账上呐!”
我想起胡桃临别时塞来的纸笺,翻开打油诗背面,是幅简笔画——Q版的钟离头顶标注着“记得有事找他帮忙!”
不得不说,还挺像。
这位怕是就是那位钟离客卿本尊了。
商队里打下手的伙计们先行告辞,留下我坐在钟离身边。
商队伙计们散去时的脚步声混着码头货船的靠岸喧嚣,我攥着茶盏的手心微微发潮。
“还请多多照顾我家堂主”的套话响在耳畔——虽说他很是认真的样子。
我点头应和的功夫,钟离指尖拂过鸟笼竹条,画眉忽然扑棱翅膀,喳喳地似是叫了声“契约已成”。
我只觉自己幻听了,向那画眉瞅去。
“令尊将百货铺改作茶行那日,正逢海灯节。”
他忽然开口,茶汤在青瓷盏里荡开涟漪。
“当时展柜第三层摆着枫丹八音盒,如今换成七十二青瓷罐,倒是更合飞檐下的岩纹瓦当。”
我惊得差点碰翻茶壶。
十二岁那年的海灯节,父亲确实用八音盒招揽过客人,这事连账房先生都记不清了。
“胡堂主上月打翻的茶罐……”
钟离从袖中取出块绣着梅花的手帕。
“烦请转交令堂。当日借来擦拭茶渍,洗净后总不得空归还。”
帕角沾着星螺粉的痕迹,想来是被胡桃恶作剧染过色。
说书人讲到岩枪镇海时,老掌柜又端来盘莲花酥。
钟离将糕点推至我面前:“翘英庄运来的霓裳花蜜,配沉玉仙茗最是相宜。”
他腕间垂落的玉坠子晃过桌面,雕的竟是归离原遗迹出土的螭纹。
之前遇上的那批“新鲜古董”吗?
“堂主常说云来茶行的老君眉……”
钟离突然顿住,画眉鸟恰在此刻啄响笼中玉铃。
绯云坡方向升起盏宵灯,暖光映在他眼尾的丹霞色上,“能化开三秋的寒露。”
我正要接话,码头突然传来千岩军换岗的铜钲声。
钟离起身整理袖口,方胜纹在暮色中流转金光:“在下先行告辞,该去听云先生的新戏了。”
他走过我身侧时,岩元素的气息惊起茶汤表面浮沫。
“代我向萍姥姥问安,她院中那株琉璃百合,该换赤壤了。”
老掌柜捧着账本追出来时,钟离的背影已没入吃虎岩熙攘人群。
我望着账册上新添的“雨前龙井一壶”,下面还能见着墨迹未干的“往生堂”三字,用的是层岩巨渊特产的辰砂,向前看去,已有一行红。
第二日晨雾未散,岩上茶室的雕花木门已被我叩响三声。
清昼姑娘掀开湘妃竹帘时,发间晶蝶簪正巧接住檐角滴落的露水。
她接过紫砂罐的指尖染着丹蔻,罐身刻的归终机纹路与茶室屏风上的岩纹严丝合缝。
“翘英庄老师傅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
她屈指轻弹罐口,回响惊醒了梁上打盹的岩晶蝶。
“下月海灯节的品茗会,小掌柜可要留足三十罐雾海云针。”
轻声谢过新下的订单,我退出茶室,赶着去往玉京台。
玉京台的千层石阶还沾着晨露,萍姥姥正弓着腰给琉璃百合松土。
她手中陶铲豁着口,分明是去年我摔碎的那个青花罐改的。
见我捧着赤壤过来,老人笑出满脸沟壑。
“这土腥味,倒让我想起轻策庄埋了二十年的陈酿。”
新茶在粗陶壶里舒展时,萍姥姥忽然盯着我袖口的岩晶蝶金粉:“见着那位老朋友了?”
她往赤壤里掺着晒干的清心花瓣。
“去年他还送来块刻着螭纹的砚台,说是适合拿来画画霓裳花。”
我转述钟离关于换土的提醒,老人舀水的葫芦瓢在半空顿了顿。
琉璃百合随着她浇水的节奏轻晃,花瓣上的露珠滚落进赤壤,竟凝成颗琥珀色的结晶。
“那老朋友……”
萍姥姥吹开茶汤浮沫。
“好多年前就说要教我养花秘诀了。”
她忽然从石凳下摸出个油纸包。
“这是他用归离原遗迹砖粉培的琉璃袋种子,既然他让你跑了这趟,这种子就给你带回茶行种在东南角罢——记得用无根水浇灌。”
日头攀上群玉阁的飞檐时,萍姥姥开始修剪那株上了年岁的山茶树。
我盯着她似是有些颤巍巍的手,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双手能舞动爷爷说过的萍姥姥年轻时用的长枪。
剪刀卡在枝桠间时,她突然哼起段璃月古调:“岩王爷点石化金那会儿啊,有个呆子非要拿夜泊石换茶种……”
下山的石阶被正午阳光晒得发烫,我数着赤壤里新抽的嫩芽,听着萍姥姥的低声轻哼,静静离开。
本以为日常生活就会回来,然而暮雨初歇的申时,岩上茶室的琉璃瓦还在滴水,胡桃哼着往生咒的调子撞开了云来茶行的雕花门。
她发梢沾着的霓裳花瓣正巧落在柜台最贵的雾海云针罐上,跟在后头的香菱头顶锅巴,怀里抱着的竹篮里探出冰雾花的蓝尖。
“本堂主带大厨来拆你家招牌啦!”
胡桃指尖转着往生堂的银蝶令牌,惊得柜顶打盹的岩晶蝶扑棱起金粉。
香菱已经凑到展柜前,梅花瞳映着七十二种茶叶标签:“普洱炖兽肉,龙井虾仁,碧螺春蛋羹……锅巴你说先试哪个?”
我攥着包茶纸的手一抖,上等老君眉撒了半钱在青玉秤上。
胡桃顺势捻起茶叶塞进锅巴耳朵:“听说用茶渣给机关玩偶洗澡,能养出琉璃般的色泽哦?”
灶马头顶的茶渣随她话音簌簌掉落。
香菱突然从后厨探出头,举着炒勺兴奋道:“发现好东西!”
她手里晃着的岩元素密封罐,正是父亲珍藏的千年古茶饼——罐口还贴着“仙家亲赐,绝境求生时启用”的朱砂符。
“使不得!”
我慌忙去拦,却见香菱从围裙兜掏出个琉璃瓶:“用史莱姆凝胶替代油脂,加上冰雾花粉……”
她将茶饼碎末撒入沸腾的坩埚,靛青色液体突然腾起茶香凝成的仙鹤。
胡桃不知何时溜到二楼库房,正用护摩之杖够着梁上吊的陈年茶砖。
“钟离先生说这种发霉的茶砖……”
她踮脚时梅花簪勾断了蛛网。
“泡开能看见岩王爷大战若陀的幻象呢!”
——这是中毒了吧喂!
暮色染红绯云坡时,香菱的“仙茗八宝烩”已在青瓷盘里流转七色光晕。
锅巴喷火烤焦的茶酥意外散发出绝云椒椒的焦香,引得对街三碗不过岗的酒客们频频张望。
胡桃用往生堂的符纸包着茶叶蛋:“此乃往生秘制引魂蛋,吃下能见三日前的自己哦!”
——这谁敢吃啊!
打烊时分,我望着狼藉的茶案苦笑。
香菱留下的食谱册里夹着片琉璃百合瓣,墨迹写着:“明日要带岩史莱姆凝液来万民堂换茶叶布丁配方!”
而胡桃顺走的那个青瓷罐,傍晚就出现在钟离手中——他正在和裕茶馆品鉴新到的霓裳花茶,罐底还粘着锅巴的爪印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