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深得隆庆帝信任赏识,又是内阁元辅,按说遗诏草拟,他应该是主笔人。
如今所有遗诏,都出自于张居正、冯保之手,高拱根本不沾边。
现在突然又冒出一份冯保升任掌印太监的遗诏。
这遗诏要说没一点猫腻,恐难服人。
高拱性格刚强,得理不饶人。
追究这份遗诏的真伪,高拱必定会刨根问底,将遗诏中司礼监辅佐之事,扯出来大谈特谈,怂恿言官在朝堂上掀起风浪。
朱翊钧当务之急,乃是登极,进而亲政,而非给高拱、冯保、张居正断案。
待到手握皇权之日,冯保矫诏升职、权臣专权擅政之类的事情,都不是什么事。
冯保升职这点破事,不值得搅乱大局。
朱翊钧看着高拱激愤的脸庞,淡定说道:
“高阁老,当下先帝丧事,乃重中之重,诏书的真伪,且放一放,迟早会水落石出。”
高拱身体僵直,讷讷半晌,“陛下,矫诏口子一开,朝纲崩坏,后患无穷啊。”他极度失望,嘴角朝下,撇出个八字唇形。
“司礼监掌印太监只是个名头,算不了什么,给他便有,拿掉便无。”朱翊钧语气里,特意带上些推心置腹的信任:
“先帝崩逝,很多事等着元辅处理,一个太监的名头,不值得兴师动众,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厘清这些疑点。”
朱翊钧头脑很清醒。
不管是在大明,还是前世的权力场,名头仅仅就是个名头而已。
就像他就职的百强公司,董事长的名头,也不过是一张打印了任命字样的文件纸张。
上峰如果不想让你干了,把纸张翻个过儿,没了那几行任命字句,你什么都不是。
高拱听了这番话,神情松弛下来,情绪归于平稳。
新君头脑清醒,目光如炬,一切难逃法眼,足矣。
秋后算账,未尝不可。
让冯保再蹦跶乐呵几天,又有何妨?
高拱神情肃穆,躬身作揖:
“臣明白了,冯保就算做了掌印太监,也折腾不起什么大浪。”
朱翊钧淡淡说道:
“一个太监能掀起什么大浪,朕不像皇考那样心慈手软,谁折腾,谁便是自寻苦吃。”
这话看似在说冯保,却又像针对包括高拱在内的所有人。
这般凌厉之语,竟出自一个九岁小孩之口,不可小觑啊!
高拱悄然瞥一眼朱翊钧,只见小皇帝眼中寒光逼人。
高拱心尖悸颤,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新君眼神深邃锐利,似有一抹沧桑,令人惊讶。
这种目光,怕是成年人才会有啊。
高拱低下脑袋,顿觉浑身肌肤,针扎一样难受,不敢直视小皇帝。
元辅的细微情绪变化,难逃朱翊钧眼睛。
呵呵,这很好。
桀骜不驯的元辅,尚存敬畏之心,咱们将后还是可以合作的。
朱翊钧眯着眼睛,语气和蔼说道:
“爱卿若无其他,就去办事吧。”
高拱鞠躬作揖:
“臣遵旨。”
他抬头再看朱翊钧时,小皇帝眼神清澈无邪,已无半点寒气。
高拱心慌意乱,缓缓退出房间。
九岁小皇帝的话语、作态,突然变得老成持重,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自己以后当是要更加沉稳一些才好。
朱翊钧看着高拱退出,心中想起昨日父皇掏心窝子的话:
“朱家的天下,总有群狼环伺,这皇帝不好做啊。”
诚哉斯言。
李贵妃、高拱、张居正、高仪、冯保等人,个个都是智商在线的人尖子。
一个九岁的孩子,驾驭这群各怀心腹事的人精,绝非易事。
这些人表面上俯首称臣,一口一个“江山社稷”,一口一个“黎民百姓”,其实心里盘算的,全都是自己那点功名利禄最大化的事儿。
这些人精,早就看透皇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类的鬼话。
若非互相制约,谁都可能跳出来,一口吞下皇权这块肥肉。
殿堂居,大不易。
朱翊钧出了门,瞥一眼站在门口的内侍太监孙海、客用,返回灵堂。
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在灵堂恭候多时。
他要把隆庆帝丧事的一应礼仪,向朱翊钧逐条奏明。
趁着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唠唠叨叨给朱翊钧讲治丧程序,孙海给客用使个眼色。
客用心领神会点点头。
孙海悄然退下。
他转身出门,直奔乾清宫咫尺之遥的西阙直庐。
高拱与嗣君独室密谈,乃是一个重要消息,必须第一时间报告冯公公。
把小皇帝的事捅出去,风险巨大。
但得罪了冯保,弹指之间,就可能莫名其妙暴毙。
史书记载,这两个太监,对冯保心怀不满,怂恿朱翊钧收拾冯保,最终被冯保反杀。
殊不知,瘦高个太监孙海和小矮胖太监客用,都是冯保安插在朱翊钧身边的眼线。
至于两个太监的死因,与史籍所述,大相径庭,这是后话了。
此刻,冯保正在书房伏案抄写经文。
每临大事,他便要抄写经文,镇定情绪,深谋远虑。
冯保自幼进宫,天资聪明,进入宫中“内书堂”学习,接受翰林院翰林的一流教育。
加之他好学不辍,对琴棋书画多有涉猎,成为太监中公认的儒者。
冯保身边近侍进来:
“冯大人,孙海求见。”
冯保自从当了执笔太监,自认是皇帝身边的官员,最讨厌别人喊他“公公”。
他身边知根知底的太监,都称他为“冯大人”,以示敬意。
冯保淡淡说道:
“进来吧,让他进来。”
孙海蹑手蹑脚进门,在书案前垂手恭立。
冯保继续凝神写字,“我说过,没有大事,别随便离开太子爷。”他故作淡定,心中却知孙海突然来到,必是有事。
孙海躬身作揖:
“启禀冯大人,刚才高阁老请太子爷独室密谈。”
冯保骤然停笔,抬头问道:
“所谈何事?”
孙海小心翼翼回答:
“小的在门外仔细倾听,高阁老好像是说,冯大人‘掌司礼监印’的那份遗诏,乃是矫诏。”
冯保扔下手中毛笔,猛拍一下桌子,额头青筋砰砰直跳:
“矫诏二字,岂是闹着玩的?亏他姓高的说得出口。”
冯保嘶嘶吸着冷气,甩几下生疼的手。
孙海吓得屁滚尿流,说话都哆嗦起来:
“冯大人息怒,奴婢也认为高老儿信口雌黄。”
冯保冷脸追问,“‘矫诏’二字,是高拱亲口所说?”他明白矫诏是要砍脑袋的。
孙海忙不迭点头:
“是的,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他还说了什么?”
“好像是说,要追查矫诏来路。”孙海颤声说,“高老头说话声音很低,其它话,听不大清楚。”
冯保槽牙咬的咯咯作响,心发毒誓,“姓高的,老子迟早要除掉你。”他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