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高拱跪地叩首,多数大臣也有样学样,跪地不起。
朱翊钧冷眼打量高拱,“你好自信,你以为你能逼九岁小皇帝就范吗?”他没把高拱当回事。
朱翊钧算是第一次领教了文官的固执。
他也第一次察觉到高拱在朝臣中的巨大影响力。
高拱性格刚硬好斗,在朝廷中枢摸爬滚打多年,曾任吏部尚书,培植的门生故吏,遍布朝中。
且不说冯保是否十恶不赦,单看高拱欲将冯保一锤子打死的狠劲儿,可知官场生存的惨烈。
陈矩俯视跪在地上的高拱,厉声说道:
“两宫太后口谕,请新君去后宫,商议要事,高拱尔等,还不散朝,又想怎样?”
朱翊钧心中冷笑,“老子可不惯着你们!”他站起身,半眼都不看高拱和跪地众臣,拂袖而去。
高拱愕然。
他从没遇到过皇帝拂袖而去的情形。
高拱心里一阵发虚,只能自己灰溜溜站起,低着头,快步离开大殿。
朱翊钧回到乾清宫,喝了几口茶水,躺在卧榻上翻看《资治通鉴》。
前世喜读史书,如今身为帝王,更要多读历史,摸清王朝脉络,精进驭人之术,才不至在人吃人的时空,任人吞噬。
陈矩进来禀报:
“陛下,冯保刚才出了大殿,便去了慈宁太后的宫里了。”
朱翊钧笑道:
“没事,让他去哭诉,搬救兵吧。”
陈矩担心道:
“刚才为甩开高拱等人,奴婢假托两宫太后口谕,冯保说与太后,会不会追究?”
朱翊钧笑道:
“你能随机应变救驾,应该嘉奖,何来追究?放心,太后也不糊涂,问起来,我替你说话便是。”
陈矩含笑退出。
龙驭上宾,朱翊钧让陈矩继续在乾清宫服务,成为自己的近侍。
冯保前往慈宁宫,果然在李太后面前哭诉一番。
李太后问明情况,安慰冯保,说是要找新君,替他摆平这件事。
冯保心中这才安静下来。
他出了皇宫,上了马车,准备回自己在皇城的私宅。
冯保这样的顶级宦官,在皇城都有自己的奢华私宅,可以在宫中乘坐肩舆,在皇城道路上乘坐马车,在皇城内的待遇,甚至超过了尚书这样的二品官。
冯保上车前,悄声叮嘱近侍徐爵:
“注意观察是否有人跟踪咱家。”
徐爵有边关从军经历,对侦查很内行。
皇帝令冯保禁足十天。
冯保判断一定会有人跟踪,观察他是否禁足,以此作为下次弹劾依据。
马车走到冯保住宅,不到一袋烟功夫。
徐爵眼珠却滴溜溜四处打转,时时刻刻没有闲着。
他察觉到三个乔装打扮的给事中,一直尾随在冯保马车后。
徐爵假装是个懵懂呆瓜,对三人的跟踪,熟视无睹。
徐爵经常在皇城走动,对这三人的长相很熟悉,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冯保进了私宅,徐爵把跟踪者的姓名,报给冯保。
“好样的,记下他们的名字,秋后算账。”冯保阴恻恻说道:
“你马上去张阁老府上,讨教下一步怎么应对。”
徐爵踌躇道:
“张阁老要是撒手不管,如何是好?”
冯保说道:
“咱家与他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不会撒手不管。”
“我向张阁老问些什么?”
“今天的局面,张阁老都亲眼看见了,你就问他,高拱下一步联署百官弹劾,如何对付。”
徐爵点点头,转身要走。
冯保说道:
“且慢,你出门后,必定有人跟踪,你想办法甩掉他们,再去张阁老府上。”
“明白。”
徐爵应一声,出门而去。
他出门没走多远,果然发现身后的跟踪者。
徐爵走进几个胡同,三绕两绕,轻易就把尾巴甩掉了。
张居正在书房接见徐爵。
“张阁老,冯公公让我讨教,若高拱联署百官,再次弹劾,如何应对?”
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含笑说道:
“不会有第二次弹劾了。”
徐爵心中一紧,“先生是说,冯公公已经没机会了?”他有些发慌。
徐爵在边关军中犯了事,花了大把银子,好不容易托人攀上大太监冯保的高枝,从边关军中,来到京师,在冯保身边谋到一份肥差。
现在冯保说完就完,岂不前功尽弃?
张居正摇头笑道:
“你传话给冯公公,禁足十天,不要出门,他就没什么事了。”
“真的吗?”徐爵喜出望外。
“当然。”
“我听冯公公说,高拱一干人,阴狠残暴,恨不得剥冯公公的皮,食冯公公的肉,他们能轻易放过冯公公?”
张居正沉稳笑道:
“冯公公没事的,这些天,让他闭门读书思过,十天后,就没事了。”
“张阁老这么肯定,小人钦佩不已,只是冯公公问起缘由,小人如何回答?”
徐爵很想知道张居正断言没事的理由。
“你让冯公公仔细回忆皇上的每句话,他就能得到我说的答案。”
“那我就放心了,张阁老的话,准没错。”
徐爵赶回冯宅,把张居正的话,原汁原味告诉冯保。
冯保屏退徐爵,仔细想了很久。
他在李太后那里哭诉,讲述在朝堂遭受攻击,多亏太后口谕,才得以脱身。
“哀家和陈太后并无口谕!”
李太后很惊讶陈矩所宣的两宫太后口谕之事。
两宫皇太后没有口谕,陈矩却以太后口谕散朝。
就算给陈矩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假传太后口谕呀。
陈矩为什么要这样做?
显而易见,陈矩事先得到了皇上的授意。
皇上视朝,并不照本宣读高拱票拟文字,也未将他下到诏狱,只是禁足十天。
皇帝是我冯保的救星!
皇帝不想让我死!
冯保豁然开悟,泪流满面。
他深深长吁一口气,感觉整个人的身心,一下轻松不少。
张阁老一眼看出皇帝本意,真是神人也!
冯保想起他在隆庆朝就做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空缺,原以为从秉笔太监升任掌印太监顺理成章。
不想高拱从中作梗,硬是推荐御用太监陈洪做了掌印太监。
等到陈洪犯事免职,高拱继续晾着他,竟让尚膳监太监孟冲,做掌印太监。
妈个×,管伙食的孟冲,大字不识几个,凭啥做掌印太监?
凭给高老儿送去的几百金吗?
高拱老儿,爷爷不把你弄死,就不信冯!
冯保心中开始盘算,怎样搞掉高拱。
他的思路简单粗暴。
先挑动皇帝、太后对高拱的反感,然后挖坑设套,让高拱入坑进套。
奶奶个腿,爷爷我不灭高家满门,爷爷就不是男子…汉!
哼,最利索的,便是让徐爵找来几个杀手,月黑风高夜,对高家来个满门通杀,一个不留。
只是这样,不能看着高拱,在惊惧中慢慢死掉,算是便宜他了。
冯保越想越快活,带着蹂躏高拱的快意,酣然入梦。
没睡多久,突然有人“咣咣”敲门。
仆人进来禀报:
“冯大人,元辅大人前来拜访。”
“高拱来拜访?”
“是的”
“他来干什么?”冯保惊出一身冷汗。
冯保豪宅落成,高拱从来没有来过。
今日这厮在朝堂上,那叫一个凶毒,恨不得将爷爷我投进诏狱,赶尽杀绝。
他现在登门拜访,又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