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们都看出程文的胆怯。
这时候,程文最需要的是声援。
若有人挺身而出替程文摆一道,他的思路就会重新清晰起来。
吏科都给事中雒遵出列奏道:
“冯保不过是个侍从仆臣,别的暂且不论,圣上登极之日,冯保立于御座之侧,领受文武百官朝拜,仅此一条,便是僭越死罪,请皇上将冯保付之法司,明正典刑。”
雒遵出列启奏,也想‘明正典刑’,要冯保的命。
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出列附议:
“五月二十六日卯时,先帝崩逝;辰时忽传遗诏,由冯保掌司礼监,臣工无不骇疑,若是先帝之意,为何先帝弥留之际,不传此诏?
此诏是否为矫诏,请皇上责成三法司明察,若冯保窥视名器,矫诏篡位,当立即明正典刑。”
众言官异口同声说道:
“请陛下敕下三法司,拏(ná)问冯保,明正典刑。”
朱翊钧听着声震殿宇的呼喊,一眼看穿这帮言官,能做到如此整齐划一,显然事先有过预谋,有过演练。
他们不满足罢黜、驱逐冯保,而是要明正典刑,要冯保的命。
悲哀啊悲哀。
底层互害,无非拳脚相向。
高层互害,是要直接取命的。
而且,他们还都是堂而皇之,以法律的名义。
朱翊钧扫视殿下众臣,目光停在程文身上。
“你刚才说冯保有‘四逆六罪’,何为‘六罪’?”
言官们的声援,刺激了程文的斗志,他情绪再次激昂,朗声说道:
“回禀陛下,冯保‘六罪’,乃是耗国不仁、窃盗名器、贩鬻弄权、贪纵、荼毒、凌虐。”
“说完了?”朱翊钧问。
“陛下,奏禀完毕。”程文恭恭敬敬施礼。
朱翊钧很是无语。
你罗列“六罪”,都是凭感觉?
你总得有点事实依据嘛。
所谓“六罪”,都是抽象空洞的伦理道德规范,这算什么事?
晚明文官集团,已经发育到类似前世职业经理人的程度。
文官们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把伦理道德治天下,奉为圭臬。
他们以四书五经的伦理道德,规范包括皇权在内的所有一切,即便是皇帝的言行,也必须遵守。
高拱眼见言官们激愤声援程文,其余大臣也随声附议,顿觉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冯保之所以嚣张,在于有张居正给他出谋划策。
今天正好借小皇帝视朝,让张居正有所收敛,免得不知好歹。
高拱瞅一眼冯保,再瞅一眼张居正,出列奏道:
“陛下明鉴,三法司拏问冯保,如有巧进邪说,曲为保救者,恳请圣上明察严惩。”
高拱短短几句话,信息量极大。
一是先入为主,提前设定三法司将拏问冯保;
二是含沙射影,阻止张居正替冯保开脱。
张居正没事人一样,不为所动。
高拱长舒一口气。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按照事先预计路数进行,毫无偏差。
当下就等小皇帝宣读程文奏疏的票拟。
然后三法司介入,罢黜冯保,指日可待。
殿堂静寂无声。
朱翊钧扫一眼案几上程文的奏疏。
高拱已预先写好票签,贴在程文奏疏上,墨笔楷体写着:
“览卿所奏,颇有同感,着三法司追究,拏问冯保,究其罪,以儆效尤。”
朱翊钧只须按照视朝礼仪,把内阁票拟文字,朗读一遍,程文的奏疏,就算处置完毕了。
殿堂静寂的能听到穿堂而过的风声。
众臣都等着小皇帝发出天语纶音,宣告大太监冯保的末日。
冯保眼神暗淡,腿肚子瑟瑟打颤,随时都会瘫软在地。
张居正看似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冯保倒台,必定株连到他。
这些年,张居正为打通后廷人脉,获知顶级信息,与冯保交往甚密。
他们或在小皇帝讲读时碰面,或密贴交流,或派姚旷、徐爵互传口信,两人获益匪浅。
高拱此刻若要揪住矫诏,大做做文章,就足以让张、冯家族灭门啊。
张居正的小腿肚子突然有些抽筋。
他竭力站稳,踮起脚尖,拉直腿筋,不让自己摔倒。
朱翊钧将程文的奏疏,反扣在案几上,并没有像复读机一样,宣读高拱票拟的文字。
“弹劾冯保,证据不足,着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牵头,三法司介入,明察弹劾冯保之事。
冯保禁足私宅十天,听候结果。
锦衣卫并三法司查办事宜,择日再议。”
朱翊钧抛开内阁票拟,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对程文奏疏做了安排。
高拱一听这话,立刻傻眼了。
九岁小皇帝尚未亲政,临朝听政,怎能抛开内阁票拟,自作主张,放过冯保?
高拱瞪大眼睛,直愣愣看着小皇帝,惊诧不已。
小皇帝忘记视朝规矩,还是无视视朝规矩?
高拱急忙出列,“陛下,程文奏疏如何处置,已有票拟,陛下以为妥当,就请票红内阁执行。”
他揣测小皇帝忘记宣读票拟了。
朱翊钧摇摇头:
“朕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照办就是,何须再票红内阁?今日就到这了,散朝。”
“啊……”
众臣没想到好戏才开场,就要落幕。
那几个活跃的言官,并不打算散去,跃跃欲试,准备继续进谏。
高拱也没走的意思。
元辅不走,其他大臣也不好走。
众臣面面相觑,等待观望。
朱翊钧冷笑: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你们想挟持朕宣读票拟不成?
众臣一阵喧哗,少数几个人退出殿堂。
大多数人并无去意。
朱翊钧看向站在第一排C位的高拱。
高拱也直愣愣看着朱翊钧。
两人目光碰撞,彼此都似乎看到瞬间的电光石火。
高拱赶紧挪开目光。
小皇帝只有九岁,眼中寒光,却如利剑般锋利,令高拱浑身冰凉,不敢对视。
高拱跪地叩首。
“陛下,程文奏疏如何处置,内阁已有票拟,请陛下过目明示。”
他热血冲头,不想放手压死冯保的最后一根稻草。
言官稀里哗啦跪倒一大片。
张居正并未跪拜,垂眸斜视跪地的高拱,眼中暗含冰凉之气。
官场如战场,位高权重险中求!
不搏命,安能人上人?
张居正冷笑道:
“高阁老快快请起吧,皇上已说散朝了,何必长跪不起,担要挟新君之嫌?”
高拱扭头怒视张居正,忿然说道:
“张叔大,你想援手冯保,明说好了,何必阴阳怪气,挑拨我君臣关系。”
张居正继续说道:
“皇上明察秋毫,都已讲得很清楚了,你偏要皇上宣读你的票拟,才算明示吗?”
高拱被噎得无话可说。
张居正头脑冷静,乘胜追击:
“皇上宣布散朝,你偏来个下跪不走,暗示言官、大臣陪你要挟新君,此乃欺君犯上之罪啊,快快请起,速速回家吧。”
高拱扫一眼背后,随他跪倒黑压压一大片。
继续跪着,涉嫌要挟新君;起身退下,意味着刚才下跪,的确是要挟新君。
高拱异常尴尬。
朱翊钧看着憋红脸的高拱,淡淡说道:
“高先生乃股肱之臣,断不会倚重言官而要挟朕吧?”
这句话是疑问句,而非陈述句,责备之意,不言自明。
高拱脸颊憋成了绛紫色。
“臣领受顾命之日,已向先皇表态,鞠躬尽瘁,辅佐新君,安敢要挟皇上。”
朱翊钧点点头,“那还跪着做甚?起来吧。”他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
高拱仍跪地不起。
他身后的众臣,也都跪地不起。
朱翊钧眼神寒气逼人。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史上的万历皇帝,为何二十余年不上朝。
文臣们集体犯倔的时候,几头牛都难拉回来。
朝臣想说了算,皇帝只是他们供奉的塑像。
朱翊钧俯视众臣,心中冷笑。
你们想多了。
这时,朱翊钧的近侍陈矩走进殿堂,来到御座前,耳语几句。
朱翊钧点点头,脸色变得严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