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苏良这么说,王宁和张匙顿时苦笑一声。
得,没必要劝了。
这位爷根本不可能劝住。
两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之色。
苏良的手摩挲着那孩童的脸颊。
“本将曾经以为,咱们桂阳军来了,太平就来了,本将来了,百姓们的好日子就有了,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因本将而活,却也因本将而死!”
言之此处,他的眼眸微微发红,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整整十一条人命。”
他不急不缓的继续述说着。
“他们之中,有本该辛勤劳作供养官府和我等行伍之人的百姓,也有本该在战场上奋勇拼杀,以赫赫战功荫子封妻,为主公霸业添砖加瓦的将士。”
“原本充满希冀的未来,却尽数毁于一个纨绔子弟之手!”
苏良的声音很平淡,并不像暴怒之人那般歇斯底里,但这诡异的平静,却让一众军官莫名头皮发麻。
而底下的士卒面色却变得复杂无比。
尤其是近卫。
他们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抬起头,看了看袍泽的尸身,而后转过头看向苏良。
目光中,满是复杂之色。
朦胧细雨之下,校场的气氛愈发诡谲。
“本将不知道,在他眼里,这十一条人命算什么,也不知道如今的世道,世家豪族是否真的能一手遮天、生杀予夺,本将只知道,虐流百姓者死,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我桂阳军,公义…大于天!”
苏良终于从那孩童皮包骨一般的脑袋上收回手,目光森然地转过身,同时将手搭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之上。
“此事因本将而起,若不能将薛永绳之以法,明正典刑,给无辜枉死者一个交待……”
锵!
锋利无比的随身长剑被猛地拔出,剑指苍穹——
“本将誓不为人!”
轰隆!!!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空中陡然落下一道惊雷,犹如巨兽怒吼,顷刻间响彻天地。
楼台下,无论是军官还是底层的士卒,此时都不由得心神一震。
虽然心里有所预料,但苏良亲口说出要将桂阳第一豪族的薛家长公子绳之以法,还是给众人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各部士卒全都怔怔地看着楼台上指天起誓的苏良。
这一刻,这个从入城开始就一直特立独行,变着法地折腾他们的将军,在他们心中的形象,陡然变得无比高大。
雨愈发大了。
淋漓的雨水,将他们心底的最后一丝不满,逐渐冲刷殆尽。
苏良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道底下的将士们的心理变化。
此时的他也顾不上别人怎么想了。
“王宁何在?!”
冷冽的大雨中,苏良突然大喝一声。
唰!
伴随着两道破风声,王宁的身影几息之间便出现在他跟前,单膝跪地,神色肃穆。
“卑职在,请将军吩咐!”
苏良探手入怀,从怀里取出虎符,而后意念一动。
啪!
伴随一声脆响,虎符表面绽放出一层金色光华。
紧接着,苏良握住虎符,五指成拳,用力捏紧。
下一秒,一股浓郁无比的圣灵力从虎口溢出,飞速向着上方翻涌,最后在一阵淡蓝色的光华中飞速幻化成一枚令旗,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
做完这一切,苏良控制着那枚令旗飞到王宁跟前,同时沉声道:
“着令,即日起,由王宁暂代主将一职,署理南平全县军政,张匙佐之,全军将士皆从其令,不得有误!”
闻言,王宁不禁在心下叹息一声。
他已经知道苏良的打算了。
的确,哪怕再怎么愤怒,南平的防务都绝对不能松懈。
毕竟西边的陆恺之虎视眈眈,若是一怒之下把主力全部抽离,零陵军绝对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但薛永的账不能不算,也只能苏良亲自去算。
交给其他人,苏良不可能放心。
所以,最大程度地交割军权是唯一的办法。
而即便知道苏良的打算,王宁也无法阻止,毕竟苏良依旧是主将,对全军有着极高的掌控权,他除了领命以外,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他只能苦笑着抬起手,接过象征着一军之力的军旗。
“卑职…领命!”
苏良点了点头,而后越过他,走到楼台最前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底下的将士,满是雨水的脸上,透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威严,让人下意识地心神一紧。
“本将要回郴城,亲自去薛家将薛永此贼和那天晚上逃走的贼人全部拿下问罪。”
他极为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打算。
“此事,本将不会强令尔等,是否追随,全凭自愿,毕竟……此次郴城之行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或许主公获悉此事后,便会将本将革职问罪;”
“或许薛府高手如云,且早有准备,已经将府内打造成了龙潭虎穴;”
“或许本将会在半路上被截杀。”
“……”
在一连说出此行有可能遇到各种艰难险阻,成功的机会极其渺茫后,苏良突然眼神一凝。
“尔等爱惜前程,顾忌薛家,本将理解,也绝不怪罪,更不会牵连尔等。”
“但…即便无人追随,本将也绝不会退缩半步!”
他握紧拳头,扬声道:“哪怕主公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力保薛永,哪怕他薛家府内是阎王殿,哪怕兵符被卸,只要本将还有一口气在,即便拼着抗命不遵,豁出性命,本将也定要为所有枉死之人讨个公道!”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迈步朝后面的梯子走去。
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愿随本将者,一个时辰内赶到南城门。”
许平、陆双等一众亲兵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雨幕中,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最后彻底消失在楼台。
楼台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王宁只感觉胸中憋着一股气,让他莫名有种不得劲之感。
很不舒服。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扛着军旗走到台前。
“方才将军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吧?”
“听清楚了!”
两千多人回应的话语同时响起,洪亮的声音瞬间盖过嘈杂的雨声,直入云霄。
有的人甚至是喊出来的。
噹!
王宁用力将军旗驻在地上,沉声道:“马上按照将军说的做,追随将军去郴城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其他人待会随我回城楼巡查、修筑城墙。”
话音落下,不过几息的功夫,几乎所有近卫同时出列,在四个百夫长的带领下转身朝着南门的方向跑去。
看到这一幕,王宁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眯了下眼睛。
“近卫军…主公的嫡系,我记得那位公子也在军中,难道说……”
而就在他思索的时候。
底下其他五部的士卒在看到近卫军如此果断的时候,面上逐渐流露出动摇之色。
约莫半刻钟后,又有上百人咬了咬牙,一脸决绝地转身朝近卫军追去。
与此同时——
“欣儿。”
距离营门稍远的一处民居围栏旁,赵红菱一脸严肃望着南边,朱唇轻启,缓缓道:
“我有事要出去几天,你安心待在客栈,等我回来。”
欣儿又不蠢,听到赵红菱这么说,她不禁翻了翻白眼。
方才苏良在高台上说的话,可是经过扩音术式的加强过的,不仅是校场,距离不是很远的民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欣儿自然也听明白了。
这位爷前脚刚走,赵红菱后脚就说要出去几天。
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位年纪轻轻就拥有无双勇武的盖世猛将想做什么。
“红菱姐,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呢。”
迟疑了一下,欣儿还是颇为担心地提醒道:
“而且,苏将军的品性虽然让人钦佩,欣儿也拜服不已,但他此去,定然凶多吉少,就算有红菱姐你相助,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红菱姐又何必强求?”
赵红菱眼中没有丝毫动摇之色。
“圣人云:知不可为而为之。”
说着,不等欣儿再劝,她便直接翻身上马。
“为人处世,做事不问能与不能,但问应不应该,苏将军行事,正和圣人之道,如此伟丈夫,我自当追随左右,为他披荆斩棘,布道天下,岂能让他死于宵小之手?”
“即便身死,吾也死得其所,有何惜哉?”
话音刚落,赵红菱便毫不犹豫地夹紧马腹。
嘶哷~
白马一声长嘶,四个马蹄同时动作起来,带着主人飞速朝南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