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揉着太阳穴道:“我让他去秦营盗取一封罗网的密信,他回报说守卫太严,难以下手,只得将目标附近的兵士都杀了,方能不被人察觉地进出营帐。”
原来这便是不被人察觉的办法吗?苍狼一时词穷。他双手抱拳,从卫庄手中接过一枚信符;已经走出数步,忽然又回转过来,低声道:“一旦……一旦城池失陷,大人和昌平君打算从何处撤退?”
“你倒忠心可嘉。”卫庄似笑非笑地转向瞭望孔,“不过谁说我要走?”
“可是大人——”
“项将军与我定计多年,等的就是这一战。即便此城化为废墟,我不会走,昌平君亦不会走。”
苍狼不敢多问,领命而去。其后数日,秦军连营中果然闹起了“瘟疫”,许多士兵不明不白地暴卒。
但得到军中医士指点,从十里之外的旷野掘地取水之后,疫情便逐渐好转。秦国将士无不痛骂楚人使些鬼蜮伎俩,但李、蒙两位将军安抚众将士道,楚人派出巫蛊细作,正说明城中兵力空虚,只需全力攻陈,必定能克。
时候渐渐入夏,士兵们也从冬衣换做了夏衣。得益于从荥阳大仓运来的粮草物资,秦军的攻势更加猛烈,终于在芒种前后攻陷城池。取下陈城之后.
秦军便将城中一些与楚国王室有牵连的世家大户都控制起来,又挨家挨户地搜捕以“巫蛊之术”替人占卜治病的医者等等。但除了抓住几个偷偷将木偶埋进土里、夜间祷祝的可疑之徒,并没有更大的收获;令秦王咬牙切齿的昌平君,也始终不见影踪。
刘光大军在城中稍作休整,随后与蒙武兵分两路,于汝水两岸展开攻击。不出半月,两支大军都各自传来捷报——刘光军攻下了平舆,而蒙武军占领了寝丘。
楚国的汝水防线破后,秦军军心踊跃,诸将争做先锋。尽管如此,刘光却难以放心;楚国地大物博,楚军的主力必定不止于此。
他们的弱点仅在于调动松散,短时间内不能集结。倘若和以往一样只是想取下些城池土地,则需兵贵神速,攻其不备。但他们的目的是全胜,是灭国,则必须要彻底消灭一国的有生力量。
此时,间人从寿春传来密报,楚王负刍面对秦国大军的攻势十分胆怯,命大将项燕将楚军主力尽量部署在寿郢附近,未曾远调。于是他决定继续南下,寻找项燕军决战。
这一日在幕府中,刘光与诸将共商下一步进军的方略。一名年轻小将献策道:“项燕一军好比蛰伏在草中的毒蛇,击打草木只会让它藏得更深。既然我军本已兵分两路,不如一路在上游造船,一路渡河后向寿郢挺进。造船工事若引起楚军斥候的注意,则可吸引项燕主力来攻,此时国都空虚,正合偷袭;若项军仍龟缩不动,便让船只顺水而下,水路合攻,直取郢都。这就好比同时攻击蛇的两端:斩蛇头,打蛇尾,令它自救不得。”
刘光大喜,笑道:“此计大妙。蒙将军有子如此,真叫人羡慕。”
少年将军抱拳道:“将军谬赞了。”
“既如此——蒙恬听令!即日起便由你主持造船之事。务必在一月之内,造出可搬运两万精兵的大小船只,听候调用!”
“末将遵命!”
于是刘光率军南下,将麾下十万大军暂时驻扎于新蔡。此地位于汝水与淮水合流之处,城中物资丰富,交通便利,又可从陈县调运来开工必需的胶、漆、桐油、石灰等物。士兵和工匠连日伐木造船,声势浩大。但当十来艘战舰接近完工时。
蒙武那一路大军却始终没传来任何消息。数次派出的侦骑,又常常不明不白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人一骑也不曾回来。刘光焦躁不安,只觉心头无端气闷,好比拳头打进了一团乱麻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正在举棋不定时,后方传来惊人军报:郢陈又叛了!!!
刘光怒不可遏。郢陈的反复无常不仅是对大秦国威的蔑视,也全盘扰乱了大军的计划——如果按照蒙恬原先的主张从水陆两路同时进攻寿都,那么郢陈随时可能从后方偷袭,与国都的楚军形成夹攻之势。况且叛军收复失地后。
还可主动出兵威胁鄢陵,而一旦鄢陵有失,这支大军的粮道、与秦国国内的联系均被切断,等于说成了孤军。噩耗一个接着一个,数天后,一批楚国死士潜入上蔡军营,利用从陈城调来的桐油、漆汁等物在码头大举纵火。
虽然将军蒙恬及时发现并截杀了这批刺客,但方才造好的新船仍是被他们焚毁大半。刘光心知这一系列的骚扰举措和在陈县反复挑起动乱的幕后主使必定脱不了干系,此时一味舍弃后方强攻国都,只怕更要入了楚人的圈套。
反复斟酌之后,他一面派遣蒙恬去联络蒙武一军,一面引兵往西,打算彻底剿灭郢陈的叛军,哪怕屠城也在所不惜。
回师路上,刘光分外小心,但凡遇上险要的地形,必遣斥候反复探查,确定没有埋伏;士卒取的水,吃的食物,也必定亲自尝过。然而这一路竟比来时更为顺利,连从新蔡抵达的运粮部队也回报说并未遇到楚军的骚扰。即便如此,刘光仍然很难安心。
入夏以后,荆楚之地的气候愈发炎热,从关中来的秦人不适应密林沼泽地域的闷热潮湿,士卒多有负伤染病的,行军的速度被逐渐拖慢。
如果再不取得下一个大的战果,士气难免会低落。他想起武安君当年在取得鄢郢大捷之前的困境:围城久攻不克,粮草短缺,气候恶劣,士气低下。武安君,是否也曾进退维谷过?是否也曾质疑过先前的战略?
但他必须顶住——不仅仅是部下的,更是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怀疑。
没有聚焦的栗色的眼眸看着大厅,想要确认那清冷的人儿的位置,但动作却显得有些可笑——明明就在眼前,却是专注而费力的在搜寻。众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
剔透如冰的双眸静静注视着他,良久。
“你跟我来。”水般清透的声音响起。“蓉姐姐!”雪女惊道,忙扶好想要站起的端木蓉,略带责备地颦眉。
“来后舍,我帮你看一下。”声音平静,一如从前他受伤时她对他说的话。
端木蓉扶着雪女往里走去,厅子里寂静一片,盗跖怔怔地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跖儿!”游莫扫了一眼众人,急急小声提醒,用手肘推了推他。
“小跖?”班大师目光微微变深。端木蓉停下脚步。
暗色遮盖着他的眼,“……很抱歉,各位,我现在还不能留下来……”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这番话。
“什么?!”大铁锤差点跳起来,“小跖,你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这兄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盗跖没有抬头,只微微向游莫看去,后者不禁暗暗叹气。
“各位,跖儿遇到一些事情,现在不便告知还望见谅,而且……”
“先生但说无妨。”班大师道。
“恳求端木姑娘不吝赠宁神丸一颗。”游莫墨般的双眸中透出深邃的光。高渐离目光微微一凌。
游莫定定地看着端木蓉,众人一时摸不透盗跖师徒二人。只听端木蓉平静道:“先生不必见外,药我这便去取来。”
游莫回礼。他瞥了一眼紧闭双唇的徒弟,微微摇头叹息,他知道这徒儿此刻一定在愧疚,毕竟如此直率的一个人,现在却不得不对大家有所隐瞒。
跖儿啊跖儿~你与那名紫发女子到底有怎样的过往……
取回药,渐已子夜。
夜色朦胧,月华漫漫洒向天际,晕染着小屋模糊的边际。
“小少~”盗跖走进里屋。
游莫跪坐在床榻边,缓缓将捣碎的药喂进少司命的嘴里。他们此刻不能点灯,因为那样会将敌人引来。
月光下,盗跖的面容如刀刻般清晰。清凉的风吟着歌悄悄飘过。游莫轻叹着摇头走出房间。
风拂过树林,微微起伏的林子仿佛一望无际的大海,层层绵延翻滚着墨色的波浪。栗色的眸子在夜色中,逐渐淹没在摇曳的树影下。
天空泛起鱼肚白,乳白色的阳光透过窗照进房内,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气息,一丝一丝飘浮在空中,莫名地使人感到安宁。
紫眸承着柔和的阳光缓缓睁开。
目光流转,她微微转头看向倚在墙边的人,瘦削的脸孔此刻透出坚毅,褐色的头发微垂在额前,脸上露着疲惫之色。
少司命心中一动,说不清的情愫萦绕在心头。
房内充盈着朦胧的阳光,一丝缱绻的气息悄悄弥漫。柔顺的发丝依在她的身旁,晕染着日光。
“姑娘……”游莫在门口惊喜道。少司命点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看了一眼继续沉睡的盗跖,悄悄起身走到门外。
等到盗跖睡醒,太阳已高挂在天上。游莫正和少司命说着什么,见他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游莫笑道:“休息好了?”盗跖对此充耳不闻,“少姑娘一大早便醒了,看你还睡着就没吵醒你。”游莫微笑着看了一眼少司命,朝林子走去。
那双晶莹的紫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
和煦的阳光流淌在风中,流过他们身旁。“怎么醒了也不叫我?”盗跖走下台阶,轻快的笑意在他脸上。少司命默默凝视着他,忽地,一言不发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屋内。
“小少!”盗跖一阵诧异。
她这是怎么了?
后面的事情,是阿随去下邳向叶佩珠报丧时转述的。
胜七在湛庐门里将养了半个多月,伤势全好后就迫不及待的要和叶含章比试。他用的自然还是巨阙,而越王勾践剑也终于在叶含章手里出了鞘。
“爹爹……把剑拔出来了?”叶佩珠知道父亲的死讯,自是哀恸不已,可是却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一句。张良奇道:“越王勾践剑有何奇特之处,为何湛庐门以之为至宝,却不许弟子使用呢?”阿随道:“姐夫你不知道,这剑……这剑有妖法!”
“妖法?”张良更奇。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神啊鬼啊妖啊的他从来不信,照他想来,越王勾践剑之所以能作为湛庐至宝,无外乎锐利异常,或是有什么几年意义罢了。叶佩珠已经哭的死去活来,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只得由阿随向张良解释:“本门传说,越王勾践剑乃万剑之魂……”
是的,万剑之魂。百年前湛庐门初建,祖师爷跑遍天下,搜集五金之精,用了整整十四年,却熔不开铜水,祖师爷哀愤之下,以身殉剑,终于感动上苍,降下天火,炼成宝剑。大弟子舍命进炉,几乎被烧成焦炭。
却也捧出了这空前绝后的神剑。传说此剑出炉时正值午夜,却见寒光暴长,直冲霄汉,照得整个湛庐山亮如白昼,光芒之盛,百里之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忽忽又过了半载,已是八月秋高气爽时节。这日张良照常上塾馆授课,顺便带上了不疑和辟疆两个孩儿去旁听。叶佩珠一手抱着幼女曼儿,在院中洒扫。天气渐凉,她也加了厚衣,但外面套的还是戴孝的麻裳。西风瑟瑟,吹落几片黄叶。
叶佩珠心中微微感慨,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十年前初识张良时,她还是个妙龄少女,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一路坎坎坷坷,但她总算嫁给了自己所爱,虽不富裕,却也平安喜乐。最初几年张良化名韩胜。
躲避秦兵追捕,与外界交流多要依靠叶佩珠。后来秦始皇驾崩,张良也改回本名,一家人再不用提心吊胆。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挺好的。但是叶佩珠知道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和张良结发越久,叶佩珠就越发觉得丈夫志存高远。
他的理想绝不仅仅是在下邳当一个教书先生。每次翻开那本《太公兵法》,他都读得那么入神,仿佛是在欣赏一件旷世奇珍。那本书叶佩珠也看过,讲的都是行军布阵计谋韬略,她看得半懂不懂的,却一直不敢去请教张良。
她隐约觉得自己跟丈夫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纱,七八年的夫妻生活也没能完全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当初他肯娶我,只是想报恩吧?不过不重要,他,终究是我丈夫啊。
她正思绪万千,忽听一个娇柔女声道:“请问,这里是张良张子房先生家吗?”
叶佩珠抬头,见到一个朱衣玉容的美人。她不算年轻,大约三十余岁,但娥眉婉转,皓齿内鲜,风致嫣然,比妙龄少女更多一番成熟韵味。叶佩珠不禁一怔,片刻方道:“好久不见了,赤练姐姐。”
赤练嫣然一笑:“佩珠妹妹好记性,十年不见,你还能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