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仙客为鹑觚县一名小吏,为政勤勉,行事恭谨,因边事军功累迁至河西节度使,因李林甫刻意提拔,在李隆基面前言说其在任时节约用度,积蓄财务,器械精良,李隆基大悦,升任为朔方道行军总管,赐封陇西郡公。
李林甫言说牛仙客从县城主簿累迁至朔方道行军总管,清廉恭俭,政绩突出,想为朝中补充一名久历边事,精于政务的人,原兵部尚书致仕后,此职一直空缺,因此李林甫荐其为兵部尚书,李隆基深以为然,欲封牛仙客为兵部尚书,张九龄听闻此事之后,认为此事大为不妥,进宫觐见李隆基。
李隆基似乎知道张九龄是为何事而来,他坐在龙椅上等着张九龄行礼完毕后淡淡道:“张卿前来见朕,所为何事?”
张九龄整理一下朝服,轻轻抖了抖衣袖,拱手道:“陛下,尚书一职,上通政令,下达州县,自开朝以来,皆是有德有才着居之。”张九龄顿了顿,“臣以为牛仙客居军旅之务尚可,居尚书一职则不妥。”
李隆基依然耐着性子,“有何不妥?”
“臣以为牛仙客实为一良吏,其勤勉为政,行事恭谨乃是其本分,赏赐金帛即可,若忝居朝廷清要之职,让寒窗苦读,凭考绩军功升任的朝臣和将领做何感想,臣以为此举难孚众望,请陛下三思。”张九龄正是以无文为理由反对其任兵部尚书一职。
李隆基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看着张九龄,轻哼一声,“朕一向唯才者是用,岂可被是否出于科举所束缚。”
张九龄坚持道:“陛下,臣并非言说牛仙客无才,其为我朝良吏,然天下有才者何其多也,然尚书一职乃需总领统筹之才,并非只是吏治之才,牛仙客乃边疆小吏出身,不通文墨,实难胜任中枢之职。”
李隆基眸色微凝,甩了一下衣袖,瞪着张九龄,愠色道:“你嫌牛仙客为边疆小吏,目不知书,天下之大,人才济济,难道朝廷之臣皆要像你一般是科举出身吗?”
张九龄听到皇帝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一沉,多疑的皇帝还是将自己此番的劝谏归咎为科举一派对吏治一派的打压。
张九龄继续诤谏道:“陛下,自太宗皇帝创立科举,科举虽不是选拔官吏的唯一途径,但确实最重要的途径,历代重臣贤相皆是科举出身,科举乃是遵从圣人之学,重科举乃是重治国之本。”
李隆基打断了张九龄的话,冷冷道:“你是否想过,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凭借自己的才能,还是凭借自己的门族?”说罢,李隆基起身,拂袖而去。
“陛下…”张九龄看着李隆基离去的方向,怔忡半晌,脸上露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悲伤之色,他朝着李隆基离去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揖,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紫宸殿。
李林甫把握时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后宫又与武惠妃配合,李隆基和张九龄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同时李林甫令牛仙客以自己不是科举出身为由推辞就任兵部尚书,此举更加激起了李隆基对科举一派的反感。
除了朝堂上的勾心头角,随着上元诗会的临近,京城这几天也挤满了来自各地的青年才俊,因为正月二十五日要举行科举,因此上元诗会也是来京学子一次非常重要的展示自己才学的机会,并且上元诗会虽然称之为诗会,还是会按照科举考试的五项中的其中三项:贴金,对联,诗作,来考验来京的学子。
上元诗会天下学子群英会集,也是参加正是科举之前的一次历练,随着寿王势力的进一步增大,为了将天下的学子拢络至自己府内,上元诗会便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因此寿王在第一场比试前几天便找到了主持此次诗会的张修。
寿王李瑁今日特意微服私访来到张修府邸,张修早已经知晓寿王的来意,张修将李瑁迎至正堂,两人分主宾坐定,张修令人沏上热茶。
“张大人的院子真的是古朴别致,别有一番风味。”李瑁看着门外的院子说道。
张修客套地回应道:“殿下过奖了,只是自己稍加修缮了一下罢了。”
李瑁点了点头,“我也是喜好诗歌之人,此次恰逢开元诗会,张大人为此次诗会司仪,我也想尽一点薄力,力促此次诗会完成,圆我大唐盛世之象。”
“殿下,虽为上元诗会,有朝廷命官参与,但却不是朝廷所定,所耗费之资皆由民间喜好诗歌的富足之家资助,其实就是天下学子的一次切磋。”
李瑁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这些学子寒窗苦读,赶赴京城,实属不易,我想为这些学子担待一些住宿,以体现朝廷爱才之心。”
张修听闻李瑁言语之后,并无答复,陷入了沉吟。
李瑁本来动机不纯,看着张修沉吟的神色,不知道如何说项,他试探着道:“张大人…”
张修行了一礼,“微臣斗胆,臣以为殿下此举有些不妥。”
李瑁微微一怔,问道:“张大人,我所出皆是我府中的钱财,是希望此次诗会能够顺利完成,我不明大人此为何意,请大人明言。”
张修解释道:“殿下在每做一件事情之前应该考虑一个人的举动。”
李瑁身体微微前倾,手不由得握紧了袖边,“大人指的是?”
“太子殿下。”
李瑁皱了皱眉,道:“愿听张大人详解。”
“上元诗会举办已经有三年,殿下知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并没有任何资助?”
李瑁思虑一阵,直言道:“因为之前朝廷为了表示爱才之心,令张令挂名举办诗会,科举之士皆以张令为首,张令又一心维护太子,太子根本无需在上元诗会做任何的行动。”
张修摇了摇头,“殿下,太子殿下曾经也想以国之储君身份对天下的学子表示朝廷惜才之心,但此事最终被张令拒绝。”
李瑁不解道:“这是为何?”
“因为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太子身为国之储君,更不应该徇私。”张修解释道:“同理,陛下身为亲王能与太子争辉,已是陛下垂青,若殿下在上元诗会上展现招揽天下学子之意,陛下会作何感想?”
李瑁一时怔忡。
为了平衡东宫力量,李隆基有意增强寿王集团的势力,但是这些终究是在维护储君的前提之下,若寿王不思自我约束,一味争强,李隆基一向行事果决,当然会遏制寿王,那么夺储之路便会终止。
李瑁点了点头,行了一礼,“大人所言甚是,是我考虑欠佳。”李瑁有着李林甫一般的机敏,明白了张修的意思,便也不再强求,“上元诗会有劳大人了,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大人尽管开口。”
寿王和张修又聊了一些上元诗会的比试流程以及历年上元诗会的佳作,便起身告辞,张修将寿王送至门外,李瑁临走时丢下一句,大人的院子实在有些太小了,大人若想置换新宅,可以帮到大人。张修言谢,行礼告别,看着李瑁所乘的马车渐渐离去,张修叹息了一声,正要朝府中走去,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李适之。
因为两心照不宣,张修知道李适之前来所为何事,因此道:“看来你一直在这里。”
李适之似乎故意忽略张修有些挖苦的语气,“这里又不是皇宫大内,军机重地,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李适之故意揶揄道:“你是这样对待客人的?竟然不将客人请进府内。”
张修笑了笑,伸手示意道:“好好,李大人请进。”
两人打趣打诨相携进入院中,李适之看着院中靠墙边错落有致的晚桂,“我比较喜欢你的院中的这种布局,深浅相宜,古朴闲雅。”
“方才寿王还告诉我有几个大院子,如果我想置换的话一定不要让我客气。”
李适之道:“看来寿王从李林甫的身上学了不少的东西。”
“与我们之前的设想没错,寿王果然是来试探我们。”
李适之点了点头,道:“我与张令经常切磋诗文,在寿王集团的眼中,我已经被列入了支持太子的那一类朝臣,如果我来主持诗会,李林甫定然会从中间作梗,因此主持诗会的这个人不能是我。”李适之将目光移向张修,“上元诗会是天下学子的一次聚会,我不想让这次聚会被党争所污。李林甫属于非科举一派,大部分依靠地方氏族派,因此不会费心招揽科举一派,所以,此举是在试探。”
“我明白。”张修的眼神中露出深沉之色,接着道:“以李林甫的谨慎他不会如此冒失的让堂堂一个亲王做出这样的一个举动,若我答应寿王的请求,便是陷寿王与不义,若我晓以厉害,便是为寿王着想,至少证明我并不是太子的人,经过此番试探,李林甫也应该知道上元诗会,不涉党争。”
李适之用欣赏的眼睛看着张修,“你果然洞若观火。”
张修沉吟了一阵,“党争已经开始耗损朝廷元气,我不想这次诗会也被党争玷污,我们力量微薄,只能小心应对,终究不能根治。”
“党争自古皆有,只不过如今党争愈演愈烈,便是陛下的心性发生了变化。”李适之负手而立,“陛下的皇位靠政变而来,其虽然高高在上,但是却缺乏一种安全感,因此陛下的控制欲极强,对于威胁皇权之事,处置行事果决,不会留一丝情面。”
张修点了点头,“不错,陛下不想让东宫失去掌控,有意让寿王崛起与东宫争辉,陛下若不能信任太子,则朝政堪忧。”
李林甫非科举出身,若想要进一步扩充势力,也不会大举重用科举出生的人,其目的便是不希望太子借上元诗会来拉拢科举一派,因此才出此计谋,但李适之和张修乃去年科举状元和榜眼,早已经识破李林甫的计谋,将计就计,哪怕李林甫之后在科举上动手脚,若有真才实学的学子在上元诗会上崭露头角,李林甫也无法完全通过科举手脚将这些才俊淹没。
“张令告诉我,他能预感到陛下已经开始不相信太子,自己与陛下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或许会发生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说道这里李适之一向傲杰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黯然之色。
李适之的祖父便是唐太宗的长子李承乾,李适之的身份是唐太宗的曾孙,当年唐太宗见李承乾成不了储君气候,便要废立李承乾的太子之位,遭到了丞相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以及言官的反对,最终唐太宗作罢,经此一事后,李承乾心中惶惶,支持太子的潞国公侯君集也颇为恐慌,于是李承乾最终在侯君集的唆使下以谋反,被唐太宗贬为庶人,发配边地。
李适之从小在这种屈辱中长大,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洗刷这种屈辱,在神龙年间李适之才获得朝廷的赦免,虽然为皇室血脉,但是享受的只是朝廷荫官袭爵的待遇,其从小善属诗文,心思慧智,卓尔不群,受到了地方官的重视,从而举荐入仕,李适之并不想通过举荐为官,于是去年参加科举,最终名列科举状元。
虽然李适之才华横溢,但是在李隆基看来其毕竟是罪臣之后,依然没有得到重用,唯独中书令张九龄不计前嫌,看到李适之的经济之才,多次举荐,令李隆基有些不喜。
在李适之张修这些忠正之臣的眼中,最不愿发生的情况便是储君被废,皇子之间又陷入夺储之争,朝堂迎来新的一波动荡。
李适之一向放浪形骸之人,心中不为人知的伤痛隐藏在内心深处,只有在朋友面前李适之不会隐藏,张修看着李适之的表情,似乎对李适之的这种情感感同身受,他将眼神移向参差错落的树梢,望着远方的天际线,“相较于贞观时期,目前陛下手中握有绝对的皇权,陛下是一个多疑的人,这些年来,陛下裁撤扶龙山庄,将多位宰相参政修改为两位宰相参政,削减宰相权力,废立言官机制,左右谏议大夫左右拾遗形同虚设,只剩下一个不敢拂动逆鳞的御史台,若陛下废立太子,有足够的决定权。”
“若太子殿下继续不修德政,与两位亲王频繁往来,这样下去极其危险,我虽然是罪臣之后,官职低微,也要再次给太子殿下递一封折子。”
张修眸色幽幽,“别人不谏,我们来谏,适之,我与你一同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