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渐渐驶近，雾气内的能见度提高，林子安几人也看到了前方的异动。
商业街上，两个黑帮团伙正在火并，打的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去你妈的！”
“给爷死！”
“杀！”
除却黑帮外，零零散散，行尸走肉般的行人在灰白色雾气中行走，宛若丧失了理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股脑冲向猛虎帮成员，还有一部分则躺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林子安注意到，这些被红月雾气操控的行人与乌鸦帮成员有诸多相似特征，身体都大范围被鸦羽纹路覆盖，双目充血猩红。
“砰！”
在猛虎帮一轮灵光枪射击下，三五行人倒下，一名瘦弱乌鸦帮成员肩胛被洞穿一道伤口，原本还算清晰的咒骂化作了胡言乱语，一手抓起脚下的尸体，一两息内将尸体化作血水吸纳进体内。
这乌鸦帮成员瘦弱的身躯当即膨胀壮大，灰白色雾气争先恐后涌入伤口弥合，当即发出一道难听的啼叫，冲上去与猛虎帮成员以最野蛮的方式厮杀。
从头到尾，这乌鸦帮成员都未曾在意过周围的环境，满脸狂热，全神贯注地锁定那些猛虎帮成员，就连附近突然出现了一辆车都未曾在意。
那些猛虎帮成员也没有正常多少，每一个都爆发出迥异的生机，操控着周边逐渐增多的亡魂进行反击，相较对方保存了较多理智，但每次攻击同样奔着死穴而去。
“怎会如此？！”
眼前的画面简直令人惊悚！
进入镇子之后，林子安竟找不到一个理智可交流的对象，在红月的照耀下，整个镇子的居民都似乎陷入了疯狂，而两个黑帮之间也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杀伐。
这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无论摩擦如何剧烈，这些底层帮众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会疼，会害怕，事不可为会逃跑，眼下却如同被植入了指令般，不达目的不罢休。
在这些乌鸦帮成员身上，林子安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痕迹，《九喙隐神经》的功法波动，而这不是个例，每一个疯狂成员身上都有类似气息。
“鸦网……”
林子安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释放精神力感应，果然感到了笼罩整个镇子，无处不在的特殊网络波动，以及周围零零散散的光点——以及那高空之上，瘟疫般不断扩散放大的红月。
鸦网——每个修行《九喙隐神经》的人都会在前期掌握的一个必要技能，无须学习，每个人就是一个以自身为节点的信息源，三五个修行同样功法的人彼此相连，就会构成一个迅速交流信息的局域网。
可现在，不知乌鸦帮如何做到，显然在红月的照耀下，这些出现异变的人都本能运转功法，成为了这庞大网络的一部分，甚至可以吸收这无处不在的灰白雾气，还有脚下那些尸体作为能量补充。
【进入光荣的进化吧！】
【杀……灭朽魔，阻止他们！】
来自红月的最高指令在整个鸦网回荡，深深烙印在每个受到辐射变异的人脑海深处，那些迥异的异类在感知中如盛夏烈焰般明显，每个人都只剩下了疯狂与杀意。
“唔！”
咬着牙反复运转存思法，林子安从深层链接状态中退出来，清静心神，将自己的观察告诉了小四。
“做好最坏打算，整个城镇恐怕不剩多少清醒的活人了。”
“这红月应该就是乌鸦帮弄出来的玩意，与镇子的守护阵法相连，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传播范围。”
小四对乌鸦帮所知颇多，很轻易地猜想到了现状。
林子安点点头，稳固心神，在浅层链接状态观察着鸦网的其他区域，又过了一会儿道：
“有一部分较为强盛的光点围剿着猛虎帮成员，似乎是乌鸦帮精英，保存着作战理智，整体趋向……似乎是在阻止这些猛虎帮成员靠近西面。”
“奇怪……猛虎帮并未有太强的兵力在镇子出现，那些信号标识的人没一会儿就消失了，他们的主力去哪了？”
林子安的心情有些沉重，流浪子当前的状态显然不太妙。
西面……那是乌鸦帮本部所在的位置。
两仪书灵道：
“这些镇上居民已经入魔了，在那红月的刺激下，这些雾化的惰性魔气在逐渐改造他们的身体，而他们对抗的也是一种将自己改造为半魔的朽魔，他们已经有一半不属于人类了。”
“这样持续下去，若是不及时关闭干扰源，这些受到影响的镇民恐怕很难再恢复正常。”
林子安抿嘴。
“先尽量救人。”
几道刀气白光太白剑煞飞出，将这几个与野兽无异的黑帮分子绞杀，车辆迅速朝着住处驶去。
到了租赁的居住点，两人下车，大门紧锁着，周围没有太多的打斗痕迹，院子及周边散发着不同的生命波动。
径直破坏砸开大门，林子安扫视一圈，就发现了地面七横八竖昏迷的诸流浪子们，鸦羽纹路在增长与消散中逐渐攀爬全身。
“小辉！小柏！”
林子安看到众人昏迷不醒，急忙上前查看确认状态。
这些少年少女们本身修持的便是乌鸦帮功法，似乎比旁人多了些抗性，没有狂化失控，加上组织躲避及时，躲到据点以后还记得锁门。
小四上前检查，半分钟后沉声道：
“他们同样受到了污染，意识被魔念萦绕，若是放任不管，迟早也会堕入魔身。”
林子安问道：“有什么办法救回来吗？”
小四目光落向林子安腰间的金属小书：
“我不知，要说谁有办法的话，它或许可以。”
两仪书灵道：
“陷魔不深，还有逆转可能，那边的小……那位，请协助布下惊神之阵，以剑煞为阵基，斩却心魔。”
林子安只知阵法皮毛，这种精细活儿只能小四来做。
书灵存活漫长岁月，即便本体残缺，从记忆里找到合适的办法也很是轻松，根据眼前情况，很快就临时创造了一套阵法出来。
两人很快行动起来，小四布下阵法，林子安将昏迷的流浪子们拖入阵法之内。
书灵继续指导道：
“接下来，你入阵坐核心位置，众人神魂会与你连接为一体，相当于将他们各自面对的心魔转移出向你，运转存思法，保持神台清明。”
“一切就看你了。”
林子安颔首，巍然不惧，上前坐在了镇子中央。
十几道神魂气息相融，阵法运转，林子安陷入了回忆幻境中。
朦胧之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彻底的漆黑。
非光，非影，非星，非神，虚无寂寥，混混沌沌。
彻底的瞢闇在他眼前流淌。
而后发出声音。
【何为尔之所求？】
“……谁的声音？”
跌入幻境，但林子安魂魄通明，清醒无比，不受半点影响，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向询问道：“为何询问？”
【何为尔之所求？】
那个声音轻柔地继续询问，没有理会林子安的问询。
林子安眯着眼睛，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就是心魔？”
他此刻能清晰地感应到，与自己精神相连的十几人都陷入了各种欲望幻境中。
譬如说那视自己为兄长的柯元柏，她最想的就是回到故乡，带着足够多的食物回到父母身边，找到失踪的姨娘，一家人安安稳稳一日三餐，偶尔贪杯偷偷喝点果酒就满足了，不知为何，她的幻境中有自己的影子。
譬如说那瘸子安慕儿，她锻炼起来最为刻苦，拼命完成任务治好伤，为的就是能强壮一点，如此一来就能未来保护好自己的亲人，杀死恶人，而不是躲藏在灌木丛里，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流寇所杀所食。
再譬如说柏道辉，他热爱练武，想要的只是一个平静提升自己的地方，有足够的对手磨砺就更好了，每日锻炼，修行，对打，吃饭，睡觉。如果可以，他可以这样活一辈子，绝不抱怨。
如果可以……柏道辉希望能得到自己认可，而不是拖累。
林子安看到这里，不禁微微摇头，他早就认可了大家是自己的同伴，只是诸多话语不好说出口，只能含蓄憋在心间。
还有其他的人，其他熟悉的人。
过去半年，林子安与这些小伙伴不说知根知底，也至少对他们的过去知之甚详。
这些人的欲望，所求如今如映入他眼中。
随着这些人逐渐沉入幻境，一道道绯红月华涌入他们心神，拽入更深之处。
那便是漆黑的魔气，以人体魂魄淬炼，溶解消弭呈现出惰性，如一张滤网不再让魔气受到此界排斥，更为可控，与之相应地，这种魔气也在不断改造着人体，令其容纳更多魔气，展示出对魔气的适应性。
无法适应魔气的人暴走，失控，注定死去，作为滋养魔气的资粮，而产生适应性的人生化进一步改造，容纳魔气更多，更强。
这些人并非是真正的魔，因自身魂魄意志尚存，是半堕的‘魔人’。
这种方法有些像是古代最残酷的自然淘汰法则，瘟疫爆发，一大片一大片城池的人死去，只有零星的幸存者存活，其体内产生了对瘟疫的抗体。
……这就是最初的疫苗。
这场灾难显而易见是人为，若背后黑手涉及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这个，那又该有多丧心病狂？
林子安情绪波动，泛起了些许涟漪。
【何为尔之所求？】
那个声音再次问道，黑暗中涌出了无数幻象。
有的是林子安跟着小四到了浮阳城，两人太太平平地在城内生活着，经商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大商人。
有的是林子安在常乐镇上学，没有了黑帮，没有了杀戮，林子安学就八文十三经，一举考上浮阳城首府大学，一路过关斩将，过炼气考核，铸道基，拜真君，得长生。
还有许许多多的林子安，他们的衣着，身材，年龄和气质都各不相同，又有着些许相似之处，宛如无限平行时空中的衍生，无穷无尽地分岔。
但林子安始终眼神明亮，不为所动。
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都不是他，不是他会做的选择。
因为他并非是普通的荒野少年，他是有着宿慧，另一个世界智慧的人。
他会做出的选择，会踏上的道路，绝不可能如此普通。
【尔在何处所求？】
那声音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便换了问题。
诸般困惑化作一个个具体的人影浮现，都是些模糊不定的记忆……厌恶困苦城镇的少女，追逐钱财的亡命之徒，被骗进黑帮，到死都懵懵懂懂不知为何而战的幼儿，荒野饥肠辘辘捡废品垃圾的拾荒客……
还有那雪夜，站在一方方矮小坟墓前，诘问苍天为何，寻不到答案的迷惘少年。
所求为何？
何处所求？
原本轻松笑着的林子安笑容逐渐收起，面色肃然。
他看见了。
人口贩卖，欺压幼童的恶徒。
——恐惧的泪。
家破人亡，还不起高利贷，清空家产的讨债人。
——下跪的人。
异化生命，以人为资本，生死轮回都不放过，制作兵器，养尸种植药草的商贾。
——那鄙夷戏弄的眼神。
还有……最重要的。
那些死去的人，手术台挖去灵根的空壳，那地牢，那攀爬尸体的根须，灵魂被困的傀儡。
——那些，在不知道就死去，就被遗忘，被扭曲了原本命运的生命。
惨叫，白骨，哀嚎，悔恨。刀剑，血肉，恐惧，遗忘。
为何死去？
何人加害？
流寇的屠刀，杀人不及上位者的漠视利落。
天灾大难，不如一次精心编织的哄骗杀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吃人，强大的吃掉弱小的，而他们总是吃的最饱。
这是一张黑暗里逐渐收紧的蛛网，越挣扎，收得越紧，所有人都在无形中成了帮凶。
破坏那张蛛网，没有丝毫作用，这个世界不会改变。
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诸多困惑，在哪里寻求答案？
在自己的内心。
为何？
林子安想明白了。
他希望……善恶有报，祸福相承；恶人当受其惩，善人当有回馈；一切皆有因果，一切皆有磨难。
【何为尔之所道？】
不知何时起，林子安手中出现了一把剑。
如何因果报应？
跪下祈求苍天？
别说笑了！
他不信所谓的命运，命中注定。
杀人者无道，他代行之。
只有杀！
唯有杀！
若世间无道，堕魔入难……
冰冷的话语落下，林子安挥剑斩下，斩向蛛网，斩向那背后的黑暗。
【如若没有炬火】
【我便是唯一的光】
是谓，
【斩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