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贺拔允提问,尔朱英娥秀眉微蹙,心下微感不喜:她父亲打了一场又一场大胜,方有今日权势;但是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心不服口不服。一旦父亲指挥的某场战争陷入僵持,此前的所有战绩就被他人视为运气所致,甚至还说“我上我也行”的风凉话,然后再以各种舆情加以抹黑。
这一切皆是因那些鲜卑诸多大姓、汉家高门对契胡出身的父亲抱有巨大偏见。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宁可喜笑颜开的认可一个不断惨败的贵族子弟,也不愿接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出身不好的所谓“低等人”。
此战过后,父亲的军事才华不容置疑,也许当真可以在河东北道做到一言九鼎。但是她的爱郎的实力形同于无,根本就没办法和当初的父亲相提并论,此时的处境,与跟刚刚歼灭乞伏莫于和万于乞真父亲也异常的相似。
虽说爱郎是执掌一万大军射声将军,可那毕竟不是朝廷任命,品秩甚至不如眼前多数人。而暗地里,那些犯了“红眼病”的人肯定希望他失败、肯定像尉彝那般使绊子。
基于此见,又有父亲为例,尔朱英娥觉得爱郎首要之事是吸收战后所得,潜力打造独属于自己根基,而不是像父亲当初那般光彩夺目,否则,必将“木秀于林”。
可如今,贺拔允竟然当恁多人面、指名道姓;尔朱英娥关心情切,一时间焦急万分、紧张万分;好生担心阅历欠缺的爱郎答不周全,惹人攻讦。
她紧张的抿着嘴儿看着身边的卫铉,而那一双叠放在肚腹间的手,也情不自禁的紧紧握到一起。
卫铉在贺拔允介绍完毕、分析完毕那一刻,其实已经猜到尉彝的大致用意了。如今在场众人不自由主的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答复,这便导致目不斜视的卫铉压根不知尔朱英娥紧张得要死。
众目睽睽之下,卫铉微微欠身,朗声道:“正如贺拔将军之前所言,尉彝背靠尉氏,尉氏又与另外七大姓氏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所以他本人知道自己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在代表八大姓氏的权威和颜面;同时也知道自己无论犯下多大罪孽,八大姓氏都会合力营救。却是为何?一是八大姓氏出于维护自家权威和颜面考虑;二是八大姓氏生恐一人定罪之后,会牵连更多罪人,所以最后的办法,就是利用权势向量刑之人施加压力,判尉彝无罪,他都无罪了,一切问题将不复存在。而他也是因此,变得有恃无恐。诚然是如此,可他毕竟是犯下滔天大罪,若他没有一个正当理由、若他没有替死鬼,八大姓氏也没有办法为他开脱。”
“有着此等权势和人际关系,我认为尉彝现在是有恃无恐,而‘关闭城门拥兵自重’的用意主要有二:一是尉彝把大都督视作得意洋洋、居功自傲的人,一旦大都督在四门紧闭的城下受辱,并气不过的动兵攻城、造成伤亡,他背后那些大姓氏就能大作文章、对大都督进行口诛笔伐;不利于大都督不利的舆情如果四起,谁还注意到恶意贻误军机尉彝?就算大都督与他对簿公堂,那些人也会说尉彝早已料到大都督必胜,无须调动恁多粮草,如此一来,尉彝还有先见之明、爱惜民力的美名,最后,不了了之。”
“二是大都督如果不中计,没有发兵攻城,尉彝也能挟持百姓与大都督谈判。大都督要想兵不血刃的拿下尉彝所掌控的郡县、城池,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妥协,不再计较前事,而他自然也能安然脱身了。”
听了这番有理有据的分析,不管是尔朱英娥和贺拔夫人等女眷,还是贺拔允和叱列平、念贤等文武,都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们都知道尉彝手上兵力有限,根本就不是能征善战的尔朱荣的对手;而且此人又是一个文武双全、足智多谋的名将,且造反又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不可能在必败的情况造反。
既然不能反、不敢反、反不得,那他显然就像卫铉所说这秀仗势欺人,有恃无恐的坐等尔朱荣犯错,或者坐等尔朱荣上门谈判。不过相当于前者,大家都认为尉彝“挟持百姓”谈判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现在是个危在旦夕的罪人,他不至于拿一家老小的性命来挑衅尔朱荣。
再从大都督角度来看的话,肆州乃是尔朱家的根基所在,大都督绝对不希望战争再在自己的核心地盘内重演;况且他一战就能平定尉彝。所以从理智上说,大都督就算再愤怒、就算再想杀人,也不该为尉彝一人把肆州打烂、也不该为尉彝一人与强大的八大姓氏为敌。
若大都督顾全大局,向尉彝做出妥协,其实是一桩皆大欢喜的事。至于当下耻辱,日后再择机报复也不晚。然而大都督胜券在握,他咽得下这口恶气吗?
众人各有所思、默不作声,使得三楼正堂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卫铉诚然是有自己的思路想法,可他答复、分析以后,已然完成使命了。故而并没有心急火燎、反客为主的替贺拔允做决定。
只因他知道大家在交流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被人尊重”的需求、每个人都有“展示才华”诉求;已经有所表现的自己此时放低姿态、弱化自身,突出交流对象,就能让大家感到十分舒服。
如果冒冒失失的擅自替品级和资历都比自己高的贺拔允做决定,哪怕是对的,也未必是好事;错了的话,也许一切都是他的责任。所以还是默默等待比较稳妥。
若是贺拔允决策有误,再晓之以理也不迟。
尔朱英娥年纪最小,涉世不深,但是卫铉都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自也知晓话中蕴含无从反驳的说服力、威力。
此刻她的心头被一股巨大欣喜包裹,一双明眸熠熠生辉的看向上首的爱郎,而最初的惶恐、紧张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骄傲自豪、与有荣焉。
少顷,卫铉心有所感、转头看去,目光落在尔朱英娥那张顾盼神飞的俏脸上,一时心神震颤。
烛光照着她乌黑发亮的秀发、笑容甜蜜的娇靥、照着明媚如水的双眸……让她更美、更动人,也让她多了以往所没有温柔韵味。也让他心中涌出一种以前所没有的别样情愫。
尔朱英娥见他看来,回了甜甜一笑。
一颦一笑和举手投足间的风姿,还有眉眼间的风韵,只让卫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心想到如今都这等勾人心动;长大以后,那还得了?
贺拔允已然理好思绪,却又另生一惑,不禁抬眸看向卫铉,正好看到两人脉脉含情对视。他的脸色顿时就是一黑,没好气的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竟然还有心情……”
见他一时词穷,卫铉连忙急上司之所急:“是眉目传情、眉来眼去,还是郎情妾意?”
贺拔允听这三个闻所未闻的词儿,感觉哪怕全用到两人身上都很贴切,说了一声“都是”,然后问道:“你之所说,非常有理,可尉彝为何不逃?为何自我囚禁?”
这个所谓的“问题”一眼就能看出,以贺拔允之智,本身就猜出了。只不过还要他人从旁加强,以便为他的决策提供必要的胜算。
卫铉拱手道:“将军,八大姓氏的确强大,可大都督也不是孤立无援。尉彝一旦逃了,那他就是临阵退缩、做贼心虚。八大姓氏就算想尽力保他,也不占理,更经不住大都督朝中强援的轮番质问。最终也保不住他,所以尉彝现在的做法,反而最明智、最有利。”
贺拔允默然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如今又有卫铉加强,瞬间就坚信尉彝不会逃。
既然人逃不了、仗也打不起,那全都好办了。
亏得他和孙腾、尔朱袭紧张兮兮的部署兵力,分守秀容郡等等要紧之地。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越活越活回去了。
当然不是说他们愚蠢,主要还是肆州太过重要,而秀容郡在尔朱氏“集团”上下心目中,更是“圣地”一般的存在。当尉彝忽然来这一手,兵力不多的他们关心则乱,率先想到的就是防守秀容郡,然后考虑如何才能把战火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
卫铉却没有他们这种心理负担、心理压力,于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冷静分析。
贺拔允也察觉到了局中人不如局外人清醒,他向卫铉问道:“以卫将军之见,我等理如何?”
“就用凯旋之师名义直取州治。兵力不足,就把那两万两千多名俘虏也带上,此举既能壮声势,我等也能通过此番急行军选到强兵。”卫铉作了个定论,又说道:“至于州治那里,也有文章可作:那尉贼也不可能时刻关门,将军事先派遣一支信使大张旗鼓的入城,令那尉贼备好膳食、犒劳凯旋之师。同时派斥候和细作向城中军民说明凯旋之师将至消息。当我等主力大军抵达城下,若尉贼开城迎接,则在官署中将他掌控起来。若他关闭城门、拒凯旋之师于城下,不仅道义上说不过去,我等也能将之斥为反贼。万一打将起来,他得不到军民拥护,也过不了朝廷那关。”
“另外备上大都督的战旗一面,以大都督之赫赫威名震慑城中士兵,使其退避三舍。”
卫铉的语气一如刚才,但是他那一个个安排、一个个算计,却使他的语气、语态凭空生几分煞气。
此等肃杀语境下,众人眼中的卫铉不再是方才有礼有节、温润如玉的贵公子,而是宛若一柄出鞘神剑,锋芒毕露。
“妙哉,可行。”贺拔允颔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