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各方势力齐齐到来。
蹇硕、赵融代表的是内廷中涓,而何苗、袁绍、曹操则是代表外戚一系。与先前而来的杨彪、张温、马日磾等清流一派在灵堂内各自聚成一堆,隐隐竟成三方鼎足之势,俨然一个朝堂缩影。
刘璋当日大婚时,只有清流一派来了好多人。中涓却是压根没有反应,外戚那边,倒是有几个人,让下人送来些贺礼意思到了。
而今,一家伙三方势力全到了,究其原因,还是因着刘焉此次将就任益州牧一事儿。
益州之地,有着特殊的政治意义,很有些大汉皇室后花园的意思。刘焉以宗室之亲主政其地,与刘虞出任幽州完全不同。若不是恰逢天下动乱,根本就没有可能。
这其中的关窍,刘家父子之道,朝中各方也都是人精,哪个会不清楚?
更加上刘璋名声鹊起,这父子俩南北呼应,眼见便是一股几乎能左右局势的力量。此时,借着柳氏丧礼前来先交个好,落下份情谊,日后一旦有什么变化,自也有了更进一步的契机。
是以,不但清流一方过来了,西园八校尉,一下竟突然来了一半,其中之意,自也不难理解了。
有父亲刘焉和两个哥哥在,刘璋也不去多说,只躲在一旁,冷眼旁观。
朝中三方势力中,清流一方是自然而然形成,并无什么领头人。但中涓和外戚两方,却是各有自己的领袖。眼下,蹇硕便代表着中涓,也可以说是灵帝的代言人。
而外戚一边,自然便是大将军何进。今日其弟何苗亲来,众人的目光便多落在这两人身上。
与众人不同,刘璋却是知道,眼前别看这些人个个威势无双的,待到风云变幻,注定首先变成烈士。而真将决定天下大势的,却只有眼下不显山水的袁绍、曹操二人。
只是他与这两人眼下都无交集,又正逢母亲丧礼,自也不便多去探问交谈,只是暗暗观察两人,与记忆中的描述比照,原本虚无的影像,渐渐真实起来。
那袁绍身形高大,细眉长目,颇有几分儒雅潇洒之态。只是略略昂起的头颅,却带出隐隐的傲气。进到堂上,上香拜祭之后,便只把目光流离在蹇硕身上,目中微微露出一分煞气。
而对于袁绍,曹操却略显矮小,白净的面容上,在上香拜祭过后,对着当场的众人,都是微微含笑颔首,不卑不亢中,到让人不觉生出一分亲近之意。只是目光偶一转动之际,忽然迎上刘璋审视的目光,微微一怔,先是点头致意,随即面上显出一丝若有所思来。
“太常国之柱石,蒙天子亲信而掌西川之地,此番还当节哀保重才是。如今前方黄巾作乱,家兄委实难以脱身,特令苗代为致意。家兄有言,太常不日去了蜀地,若有所需,只管明言,家兄处必竭力相助。”
耳边传来何苗的声音,言虽恭敬,其中却带出明显的倨傲之气。话里言外,自是暗点后来诸事,当多与何进通报。最后相助二字,更是有为刘焉靠山之意。
刘焉面上不露声色,只是相对还礼,致谢一番。旁边蹇硕眉头微蹙,目中有怒意闪过。身旁赵融忽然出言道:“老太常出掌西川,乃是天子诏喻,便算有事,又怎须劳烦大将军?更兼一地之政,牵扯内治,大将军掌军机要务,何其繁忙。这些个事儿,自是应直接具章以奏天子便是。张候爷一向对老太常钦慕,又常日侍奉天子身侧,若有需要,自会从中斡旋相助。如此,大将军掌武要,张候爷辖内事,各负其责,心无旁骛,才是治政之道。”
这赵融语音尖细,阴柔至极,令人闻之,说不出的难受。一番话出口,不但何苗等人面上作色,便是清流众人也是满面阴鹜。
什么话啊这是,大将军掌兵要,张候爷辖内事,那要咱们这些个大臣作甚?中涓以内府而干涉国家内政,狂妄嚣张一至于此,当真可恨可杀!
人群中,杨彪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张温、马日磾与王允对望一眼,却将目光往何苗那边望去。外戚与宦官争权,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愈演愈烈,这些人只盼两边打个两败俱伤才好。如今小小郁闷,大可暂且忍耐。
三方人中,清流势力最弱,但个个都是浸淫朝政经年,若论政治争斗手段,却是其他两方难以望其项背的。赵融一番话狂妄至极,张口便将两拨人都得罪了,那外戚如今正是势头强劲之时,如何肯这么咽下?好戏却是要来了。
众清流心中暗乐,一个个皆如老僧入定,对赵融的言语浑如未闻,只等坐看好戏开锣。
果然,赵融这话方落,不待何苗有什么反应,袁绍已是冷笑一声,斜眼觑着他道:“嘿,好一个各负其责。却不知这阉宦的职责又是什么?何时竟也能出来指手画脚,妄议国之大事了?若非少了那二两肉,该不会都想代天子而坐中枢了?”
袁绍这番话一出,赵融顿时满面通红。太监身体残缺,最忌别人拿此说事儿。如今袁绍张口二两肉,闭口阉宦的,赵融只气的面色泛青,两眼便如毒蛇般盯着他,恨不得上去咬死这厮。
但袁绍官职本在他之上,身家又名闻四海,故吏旧部遍及朝野,他便心中再怒,却也不敢真的当面挺撞。一时间僵在那儿,只能暗暗咬牙,拿眼偷瞄蹇硕。
蹇硕这会儿也是气的身子发抖。两眼微微眯起,瞅着袁绍冷哼道:“本初之言,可是说咱家当不得这西园禁军统领?还是讥讽天子不识人不懂用人?便算你袁家四世三公,就算看不上咱家这上官,这般妄议帝尊,怕也不太合适吧。”
袁绍乍闻此言,面色不由微微一变。这蹇硕虽是宦官不假,却也是天子钦定的西园禁军统领。他自己身为西园八校尉之一,蹇硕正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虽不惧蹇硕本人,但涉及到皇帝,却是不好接话了。
“呃,呵呵,蹇统领何须动气?本初性直,虽言词激烈,不过就事论事而已,何曾有不敬蹇统领之心。便如司空、司徒等大人有时直言上谏天子一般,皆为正心为公之言。呵呵,大家同朝为官,都是为国家出力。如今各方俱乱,正该携手一心,共扶社稷才是。这些个言语间的小龌龊,还当放一放才是。”
眼见袁绍吃瘪,一旁的曹操连忙笑嘻嘻出来劝解。语意诚恳,大是恭敬。只不过表面上好似是说袁绍无礼,话中之意却是坐实袁绍骂宦官乱政的言词。
清流众人对望一眼,心中暗乐之际,却也都暗暗佩服这曹操的手段。刘璋瞳孔缩了缩,这曹白脸此时还没太大野心,但这番表现却是可圈可点,果然极富政治智慧。
一番话不但明褒暗贬,占据了大义,更是顺手捧了一下众清流,正是拉一帮打一帮的策略。蹇硕便再有不忿,却也不好反驳。
场中刚刚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由的顿时一缓。有心人暗叫可惜之余,却也轻轻松了口气。毕竟,这里还是老太常夫人的灵堂之上,闹的太过分,却是大有不敬,违了前来交好的本意了。
只可惜,众人那松下来的心不等落到底儿,却偏有草包反应不过来。
“呸!你便是西园禁军统领又怎样?天子许你这官儿,也不过是赏赐一奴才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块料了?要真有本事,不妨上奏天子,由你去前面剿灭黄巾去啊?且看看众军士,可愿服一个太监不服?你个五体不全的阉货,还想跟咱何家叫板不成?便你们离着天子近,还能近的过咱家娘娘不成?我呸!”
大大不满的瞅了曹操一眼,何苗破口大骂起来。说到自己妹子何皇后时,又是满脸的得意洋洋,一脸的欠揍。
他本是个泼皮无赖出身,前面跟刘焉说话,好歹是何进手下之人为他编好的,照本宣科而读,倒也似模似样。
但眼下这番话一出,却登时将那一肚子屎露了出来。众人尽皆面面相觑,暗暗摇头。曹操眉头一蹙,目光在何苗面上一转,暗叹口气,只得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你…你这杀猪的下贱货,竟敢如此辱我?你何家靠着一妇人跋扈,又有什么光彩?杀猪的瘟货,须知便是何进也归着咱家管束,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蹇硕气的满面铁青,大怒之下,也是破口大骂起来。
何进一家本是屠夫出身,一家富贵全是靠当年老爹将妹妹何某送入宫中而来。对于以往低贱的身份,比之太监忌讳人家说其没命根子没啥两样。
如今听他竟然揭自家之短,登时暴怒。泼皮性子一发,大骂中扑上去对着蹇硕就打。
这一来,灵堂中顿时大乱。堂中众人大惊之下,急忙上去劝解,只是两下里都发了性儿,哪还撕扯的开,更有不少老大人混乱中挨了好几下,不由的哎哟之声不绝。
便在闹成一锅粥似的混乱中,最外围的人忽然只觉自己身子被人猛然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四下分开之际,中间扭打成一团的两人露出。
下一刻,便见这二人身形忽的飞了起来。噗通声中,已是被人双双扔了出去。
乱哄哄的场子中间,刘璋满面如同挂满了冰碴子,叉腰立在当地。冰寒的目光微一梭视,四下里渐渐无声,唯有外面院子中,两个人哎哟的痛呼声不时响起。
“你…你敢打我?我…..”老半天,何苗哼哼唧唧的爬了起来,反应过来,冲着厅中的刘璋叫道。只是那话才说了一半,正正迎上刘璋满是杀机的眸子,登时不由激灵灵一个冷颤,后半段话瞬时咽了下去。
“此乃家母灵堂之上,列位竟如此无礼!哼!待此间事了,便请着何大将军、蹇统领一起往天子面前说道说道。我刘家难道便是好欺的吗?各位这便请吧!若有谁再敢扰了家母之灵,嘿,颜良文丑何在?”刘璋话语如同冰碴子一般,说到最后,忽的大喝一声。
堂下两声爆喝响起,颜良文丑双双踏步上前,叉手应诺道:“末将在!”
“你二人给我看好了,若有敢再喧闹者,拉出去,斩!”
“末将尊令!”
血淋淋的斩字出口,便在颜良文丑按剑应诺后,顿时一片肃杀之气弥漫。
众人面上均是微微一变,眼瞅着杀气腾腾的刘璋主从三人,心中都是激灵灵打个冷颤。
今日光顾着与刘焉交好,怎么就忘了这位主儿了?想想这位主儿头上的官帽子,那可是短短数月时间,整个从东往西杀了一圈,用黄巾十余万众的命堆起来的。
此刻站在堂中这么一怒,众人似乎都能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儿。他要说杀,那可真不是说着玩的。要知道,今个儿本就是自个儿等人失礼,按照此时礼制,为此丢了性命,天下绝不会有任何人能说出半个不字来。便是到了天子面前,也是一样。
想到这儿,哪还有人敢出口大气儿?何苗早被吓得面青唇白,抖成一团。曹操暗暗叹口气,眼光复杂的瞄了一眼满面冰冷的刘璋,一拽袁绍,先自出门,扶着快软成一团的何苗去了。
蹇硕虽吃了亏,却也知道不占理儿,跺跺脚,转头而去。后面赵融哆嗦着,努力咽了口唾沫,绕着刘璋挪到门口,眼光碰上站在门口处的颜良文丑两个杀神的目光,猛一哆嗦,一个踉跄险险没直接趴到地上,下一刻,便是抱头鼠窜而去。
堂上三拨人去了两拨,剩下众清流大臣,也是面上无光。今个儿这事儿虽说有些池鱼之殃,但大伙儿开始故意不出言劝解,暗中推波助澜之意,怕是也都心知肚明。
如今眼见刘璋仍是沉着脸不说话,目光冰冷,也只得惭惭的对刘氏父子微微施礼,陆续而出。不多时,便走的一干二净。
今个儿这么一闹,刘璋之名更是响亮了三分。要知道,固然是占了理儿,但真敢出手将一个堂堂西园禁军统领,一个当朝大将军的亲弟给直接扔出去。之后,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断然下杀令的,不敢说绝后,空前却是一定的。
看准时机,乘势立威,杀伐果断,一往无前。此王霸之道也!走出刘府老远的曹操,回头望望来路,眼神复杂,心中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