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层秋雨尚未褪去,我一身红衣,一手抱着肥胖的花猫,一手提着那柄老剑,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面前是一方矮矮的坟,身后是一条小溪,溪边有亭子,站在那里,可以看得见被满天云烟笼罩的群山。
云来的不知不觉,走得也是飞快,是宁愿漂泊呢,还是沉沦凡尘?
坟的面前,有一坛酒,一半撒在泥土,一半灼烧着我的喉管。
凉风吹过,柳枝习习更加寂寥,凌乱一阵飘落在我眼中,我不由喃喃自语道:“凋秋之残念如雨落乱披风狂流叶舞……”说着身随心动,生涩地拔出剑在风中乱舞着,越来越快,但总是抓不住那最强的一瞬。
嗡——
手里的长剑发出悲哀的鸣叫,此时它的剑尖被一只稳定的手拈在指间,再不能向前刺入一分。
禅念道:“从这一剑可以看出,你已入境。但,尚未得道。”
“请你教我。”我诚恳地抱拳鞠躬道。
“从你的出招来看,杀念过重,不适合用剑,倒适合用快刀,这或许便是命运使然吧。而且你手里的这把剑太钝,需要磨磨。”禅念微笑道。
“这剑我天天都在磨,你说的磨应该主要是对我自身的磨砺吧。”我说。
禅念点点头道:“不错,你的心需要好好磨一磨。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从头到尾修炼。”
……
“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来的那座古寺吗?”在路上,我一边给禅念撑着伞,一边问。
“不,古寺的人太古,那里不适合你,我们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禅念再次露出诚挚的笑容,“我们去北方,那里江湖气比较纯正,那里的风景也是不错的,江南虽美,但是太宁静,不适合磨剑。”
我点点头,心里顿时充满了开阔澄明之意。
“倒是你,生母刚过世不久,不披麻戴孝也就算了,还一身红衣,不像话。”禅念忽然道。
我撅起嘴,反驳道:“我妈向来不喜欢这些成文俗套的东西,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哈哈,你这性子确实不适合在俗世和人打交道,要么便是一个人隐居山野,要么便是游迹江湖,十步杀一人,做个名动天下的女魔头!”禅念慨然笑道。
“切,你自己也算不上一个好和尚。”我说。
“不错,我算半个僧人,半个俗人,也不喜欢这些规矩,况且人活一世,追求的便是率性而为,敢说敢做,管它什么六根不净,万丈红尘!”禅念越发猖狂,但不知怎的,他越是这样肆无忌惮我心里越是舒坦,觉得跟这样的人修行会是件有趣的事。
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我们来到著名的庐山瀑布脚下,禅念指着那条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白色银河,对我道:“从此你就在这里磨剑吧!”
我看了一眼,不由问道:“怎么磨?”
禅念呆呆地望着天空,指着我手里的剑,问道:“剑名者何?”
我想了一下,道:“此剑无名。”
禅念有些生气道:“但凡器物,岂有无名之理?”
“那,剑的名字,就叫无名好了。”我说。
不料禅念忽然欣喜,赞叹道:“好名字。”
我在心里叹口气,心想这家伙又开始故弄玄虚了。
“你本适合修行,况且那日我见你观雨入境,已然开了窍,资质已是极佳,只是你的心里有一种执念,这执念过于偏执,把握不好就很容易堕入魔道。你还是先随我修习佛道吧,我现在赐你法号‘妙音’。”
妙音?什么东西?算了无非就是个名字,我心想,于是道:“妙音受教。”
禅念又开始滔滔不绝:
“佛经三昧有言:止息杂虑,心专注于一境。我且问你:剑是什么?”
“剑者,孤且直也,方正不阿,象征君子的武器?”我开始往好了说。
“不对!”禅念紧紧盯着我,让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没瞎?我想了想,又说道:
“剑是信仰,是剑客的生命。”
禅念仍然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用脑子。”他说。
“剑是杀人的工具?”我说。
“再简略一些。”
“剑是工具。”这次我肯定了,但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难道乌叔的说法是错误的门主的说法反而是对的?不过仔细一想也确实是那么回事。
禅念却不理我,继续阐释道:“剑无情,是为最强之剑;人也应该无情,是为最无敌之人。”
“何为无情?真能做到无情,那还是人吗?”我心里有些冒冷汗。
“所谓无情,即是专注,绝对的专注,冷静到极点的专注。你可曾对什么东西专注过?”
“好像没,但是我特别喜欢吃饭睡觉晒太阳,这算不算专注?”我说完自己心里貌似也觉得不是。
果然,禅念很确信地道:“那就是没有,很好,从此以后,你就对自己手里的剑和一切与剑有关的东西专注就好了。接下来我告诉你修炼的方法,听好了——
在瀑布的某个洞穴里,有三把铁剑,依次越来越重,你先从最重的开始练起,每天你就站在瀑布的卵石之上,迎着水流练习斩击,顺便数着每天斩过的次数,等什么时候你斩尽一百八十万剑,那便可以进入下一层修炼,这个基础很重要也很艰难,我给你三年的时限。”
“啊,那岂不是很枯燥?斩这么多有用吗?你干嘛不直接教我什么内功心法之类的?”一想到要和眼前这雄伟壮观的庐山瀑布打三年交道,我就不由吓得浑身一哆嗦。
“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这世上哪有所谓的捷径可走?或许有,但是我希望你走的最踏实。”禅念微笑着解释道:
“很多人就是因为太计较得失,才永远望不到山顶,这就是我要你学的专注,即是毅力。你看这些一动不动的石头,被水淋的次数多了,终究会出现裂纹。等什么时候你变得和石头一样耐得住寂寞,和瀑布一样无懈可击,那么即便你没有拥有最强的力量,也具备了使用这力量的决心。去吧,朱雀的血脉在等着你去觉醒!”禅念说完一大堆热血慷慨的话,一扬袖子,很潇洒地就走了,毕竟他不可能在这三年一直监督我的修炼,他还要游历人间。
至于这家伙究竟达到了什么层次,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因为他总是给我一种很厉害的感觉,但是门主难道不厉害吗?怎么样才称得上厉害?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湿淋淋地挥舞一柄不知道多沉的铁剑就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天到晚累得要死,使尽了全身力气才斩出几剑,便要坐下休息,后来琢磨出经验了,我便称之为调息。手上到处是老茧,每次一握剑都是火辣辣的疼,那该死的体质貌似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才会发挥作用,因此这些日子身上渐渐积累了些擦伤和瘀伤,都是慢慢将养好过来的。这样的日子着实无趣,半年之后我也就慢慢习惯并且麻木了,每天日常在水里舞剑,有时为了方便甚至衣服也不穿,就那么胡乱挥斩,偶尔也能打到几条鱼吃。而且我在习惯了剑的重量以后,每天斩出的次数渐趋稳定,每次到了极限都无法再做突破了。
这天中午,我在水里很专注地沉浸在重剑的劈砍与连贯上,忽然听到岸上好像有人在喊我,抬头一看,竟是半年不见的禅念,不由地大呼一声:“师父,我来了!”说完把铁剑在石头缝隙处一插,脚下发力,一下子跃起两丈高扑在禅念身上,兀自憨笑不已。禅念脸颊有些不自在了,提醒我道:“看样子你这几个月练得很好,我也能理解你寂寞了半年忽然见到活人的那种激动,不过你能不能先穿上衣服?”“哦,是是是。”我连忙坐在一块石头上,一边拧头发一边运起自己琢磨出的内功烘干了身体,然后开始穿那件红色衣衫,嘴里掩不住的欣喜。
禅念道:“我在路上偶然遇到一个人。”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
“那个人你认识。”“谁?”“它穿一身黑衣服,和你一样使剑。”“叶苏泷?他怎么样了?”我急切问道。
禅念又开始一贯的卖关子,顿了顿道:“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是武功已然不错,他不知道你在我身边修炼,以为你死了,我安慰了他几句,告诉他你在这里,他要来见你我没有同意,于是他便要向我挑战。”禅念微笑道。
我大惊失色道:“你把他怎么了?”
禅念的脸顿时黑线,道:“我没出手,倒是他一连斩了我三十几剑。”
我连忙去扒他衣服查看有没有伤势,问道:“他把你怎么了?咦,你这不是屁事没有,难道你周身刀剑不入?”
“什么脑子呀,他砍我我不会躲啊,他一剑都没砍中我,就放弃了。”禅念有些得意道。
“哦,这么说你还挺厉害的,”我说。
“那是,只不过那小子也不赖,弱冠之年不到,已然达到了一流之境。”禅念赞叹道。
“这么厉害,那你岂不是超一流?”我对面前的僧人顿时肃然起敬。
“超一流?你也太小瞧我了,算了你日后会懂的,我问你,现在你斩过多少剑了?”
我想了想,颓丧道:“差不多勉强三十万剑,照这样下去我得砍十年。”
“够了,从今天起,你换下一把剑修炼,我们一边行走江湖一边练武,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说完扔给我一坛深色物事,我接过一看,竟是心仪已久的桃花酿,兴奋得大喊一声:“禅念我爱死你了!我们一起来喝啊……”
……
过了几个月,我们走在黄山上,一路阅尽人间奇境,心中甚是畅快,由于第二柄剑重量和正常佩剑一般无二,我的斩击速度快了许多,但是最近这几天我隐约有些领悟,走在路上不再如先前兴奋。
禅念注意到了,饶有兴趣道:“怎么了,莫非是最近玩的畅快,忽然想起来大仇未报,心里不是个滋味?”“不是,仇是要报的,我倒不急,我是在想,这第二柄剑虽然使起来顺手得多,也更快更省力,但是好像在威力上反而不如原先的重剑。我在想,如何弥补这个不足。”
禅念微笑着折了一枝秋菊插在我耳边,道:“不同的工具有不同的用法,像重量轻巧的剑,就应该走另一种路子,比如——”
我摆摆手道:“你不要告诉我,我想自己领悟。”
禅念便不再说话,看着满山的仙气云氲,忽然感叹了一句:“人生恍如云烟,聚散离合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