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上茶。”
外面雨声淅沥,刘肥帐中却很是温暖,烛火下他瞥了眼湿透的韩漂又温和道“也为楚使换身干净衣服。”
韩漂低垂眼睑,看着几名近身的宦官,眼神微动“不必。”
“这里和过去不同,得了风寒可不得治。”刘肥看了眼韩漂衣物袖口隐秘处,他意有所指,容不得韩漂拒绝。
韩漂没有反抗,宦官将他引到秀布挂起的屏障后,将他全身衣物,又是帮换,又是检查,其中包括内裈一通换掉。
还一人拿着柔布,贴在韩漂头髻处,扒开发簪,将内里柔布寸寸按住,像是为将雨水吸干,又像是探找什么。
这一番操作很快,不一会儿,韩漂便穿着干净舒适的宽袖常服,感觉身上的确舒爽不少。
屏障去开,刘肥坐在案前腰上挎着宝剑,案上摆着一壶茶,两个茶杯,和一个大木盒子,意味不明地看着韩漂。
韩漂看着缓缓漂落的布屏,和刘肥的奇怪眼神,忍不住道“感觉像是宫女选秀,足下没龙阳之好吧?”
他这话一说,营帐里众人都是一愣,身旁宦官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上前挟住韩漂
“你怎么敢这样和殿下说话?”
韩漂茫然“殿下,什么殿下?”
宦官一怔,骂道“你眼前的是汉王长子,左路将军刘肥,殿下要不把此人。”
还不等他说完,刘肥轻笑“不了,你们都下去,我和楚使单独聊聊。”
“这不可”
“嗯?”
群宦躬身退出去,脚步声很快离的消失。
韩漂不客气地坐在案前软垫上,刘肥眼中厉色一过,面上倒是和善“我倒没想到你是这种性子的人,来喝茶。”
韩漂不动,刘肥招呼的手僵在空中。
韩漂突然道“我看得出来,你很不爽我。”
刘肥不再掩饰,面色冷了下来“你不讲礼仪,我如何能舒服,子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不懂吗?”
“真是奇怪。”韩漂双眼如炬,盯着刘肥,让他很不舒服“你不是那种不爽,而是这个时代尊卑的不爽,才三个月时间,一个人就能完全浸透在这世道里。”
“权力真如此迷人吗?”
刘肥眼睛眯起,和韩漂对视着,帐外风雨具下,雨声清脆,整个营帐十分安静。
“人走到哪,都得适应自己的身份,”终于,刘肥先转过眼,拿起茶杯喝了口“适应的了的人,就活下来,适应不了的人,就死,很简单的道理。”
刘肥“到底是我没变得快,还是你没适应呢?”
“再告诉你一件事,那日垓下你中箭时,汉军本想将你射杀,是我喝止汉军收箭,救了你的性命,我本不想拿这件事说事,毕竟都是同路人,本就该相互扶持。”
韩漂沉默,他的确不知道这事,如今知道了自己在道义上的确欠了刘肥一笔。
刘肥长叹“那天我若是不阻止汉军杀你,如今也不会让韩信有重回大将军位的事发生。”
韩漂目光一凝“你是说我……韩信还在大将军的位置。”
刘肥瞥了眼韩漂,苦涩点头“我的确是小看了刘邦,他的确是能屈能伸,不拘小节,本来韩信被贬成淮阴侯已是事实,可惜张良一劝,这事还……”
刘肥喝茶像喝酒,完全没有古人礼仪,反倒是像现代人喝茶pai。
淮阴侯!
这个词却是戳中了韩漂内心不愿多想的恐惧,按他了解的历史,刘邦灭楚后一年便按照陈平的伪游云梦之计,在云梦泽突擒下韩信。
然后便是囚槛在都城洛阳,调查韩信谋反之事,最终由于没有证据表明韩信谋反,于是将韩信贬为淮阴侯,六年困于都城。
汉十一年,刘邦外平陈豨谋反,吕后联合萧何,将韩信引至长乐宫,以谋逆罪杀之,诛三族。
韩漂下意识地拿起茶杯,刚准备喝,最后还是放下。
“你早有预料?”刘肥看着韩漂神情只是略微吃惊,他笑了笑“也对,不然你干嘛要冒着雨夜过来,刘邦的确不好对付。”
韩漂不愿解释来的目的,他已看透了眼前刘肥的本性,如今对方已自命不凡,杀伐果断,项羽和他比起来还多了三分人味。
韩漂“我来除了这件事外,还有个人必须要处理掉,他非常危险,他会打乱这盘棋局,这人是。”
刘肥神秘一笑,按住韩漂话匣,将案上的木盒推到韩漂面前“先不急,你看看这木盒中是何物?”
韩漂皱眉,看了看六方的木盒,一尺半高宽,做工精致,外雕浮纹。
看着这木盒形状,加上刘肥的古怪眼色,韩漂心中涌上一股莫名恐惧,他想到了什么。
用手打开木盒,韩漂看的很快,那道自己用马鞭打下的伤疤,周成的人头伴着奇怪香气,静静躺在其中。
韩漂终于无法保持镇定的表情,他干呕起来,胃液反刍,奇怪的涩苦味弥漫嘴里。
“放心,那是麝香喷洒的气味,头是昨晚砍的,我可是好奇的很为什么你点出他姓名,一查他果然有问题,想和樊哙献一些奇怪战装和战术,我派人一诈他,他便想来我门下。”
韩漂吐的干净,吐出几个字“为什么杀他。”
刘肥笑了“还不是给你的礼物,他射了你一箭,我又听你恨他恨的牙痒痒,抽了他面上一鞭,如何?我的诚意够吗。”
韩漂直视刘肥双眼“他有用,也许他是个工程师,那么比你我都有用,能改变这个世道。”
韩漂不再顾忌,说了些明显不存在的词汇。
“有什么意义?”刘肥摇头“那太久了,我只争朝夕,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我,夸我杀伐果断,比起那些犹犹豫豫的小布尔们厉害一万倍。”
“韩漂,”刘肥脸上都是失望“我本来以为你是敢做之人,是主角,勇敢点行吗,你这样没人会觉得你有用,没人会喜欢你,像个男人好吗?”
是这样吗?韩漂想反驳,说你这是滥杀,没有意义地杀,有什么事不可以谈。
“顺道告诉你,他恨你恨到骨子里了,你知道他也想上去,想吃肉,想女人,想舒服,但他脸毁了,汉以容仕官,他这辈子最多只是个门客。”
刘肥很是真诚“我是真的在帮你铲除潜在的障碍,也是在帮我自己,你觉得我喜欢杀吗?我一点不喜欢,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弱肉强食是隐藏在我们骨子里传承下来的真文明,抛开那层伪装吧。”
刘肥站起身,走到吐干净斜撑的韩漂身旁,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放在韩漂面前。
啪。
并非拉住,并非击掌,只是单纯拍开。
“也许吧。”韩漂平静道“只是你这出戏的确残暴,我可不觉得拉拢人得用这种方式。你放心,在我们利益一致时,我不会傻到对抗你。”
刘肥一怔,笑着坐回自己的软垫上,满意点点头“这是最好,那接下来……”
不等刘肥说完,外面风雨声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郎中(武装宦官职名)在雨声中大声道
“殿下,大将军要见楚使。”
刘肥一听,面色变化,喝道“将那几名楚使给他看便可。”
韩漂打断,目光明亮“我得和他们一起。”
刘肥下意识握住腰间剑柄,冷声道“这可不好,足下有什么计划还未和我说清,万一配合不好怎么办,还有项羽那边情况也”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韩漂不等刘肥话说完,笑着开口“而且只是那些楚兵见韩将军也说不出什么话,他们只是单纯护卫我,到时候殿下扣下楚使的事情怕是整个汉营都得传遍。”
“特别是汉王也会知道,如今还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是谁泄露了汉军情报。”
“还有,殿下别忘了,韩信是性情中人,激他是没用的。”
刘肥瞳孔微缩,仔细看着韩漂,他几次握住剑柄,最后面色平静起来“其实我们不必如此勾心斗角,你我本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开始我是真将这木盒当礼物送你。”
韩漂“我没猜错的话,我第一次见刘邦的时候,你应该就发现我是和你同处人对吧。”
刘肥眯起双眼,却不回答。
“你将别人视为棋子时,别人也将你视作棋子,”韩漂站起身,最后也没动过那杯茶“既然开始就决定互相利用,那么就别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韩漂穿上被放置在一旁的楚兵雨甲,走至帐门旁
“那天我还听到你和那人聊什么将人类送上火星,不屑马进入正治,”
刘肥面色大变,拔出利剑,作势欲掷,韩漂摇了摇头,只将后背留给他,便出了营帐门。
“你还真是个工程师。”
只留下刘肥满脸怒容地站在案前,他忽然动手,将面前的桌案砍成了七八段。
……
韩漂出了营帐,立马擦了擦额头虚汗,他刚刚的确装了个比,要是刘肥真生气了扔剑到甲上还好。
要是扔到他头上,他下去都很难瞑目。
“这权力的确可怕,才三个月时间就完全裹挟住一个人。”韩漂回头望向刘肥营帐,内心震惊。
“使者,请随我走。”
从旁的一声打断了韩漂思绪,正是一名郎中站在一旁。
韩漂有些好奇“你就不好奇刘公子放不放我走?”
郎中一笑“大人要是不允许自然会出声,既然不出声,自然不需要我们这些小人再问。”
这样啊。
韩漂点了点头,解了心中疑惑,跟上了郎中,问道“来的是韩将军的兵吗?”
“来人是大将军的门客谋士,名叫蒯彻。”
韩漂一愣,他心中有种古怪感觉,兜兜转转,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努力了一圈,除了身上中了一箭,害死了几名汉军,让几万汉骑陪自己遛弯,回过头来,又是老蒯等着自己。
“我说了,韩将军必须亲眼看到楚使,你们再去和公子催一下。”
风雨中,蒯彻怒声,几名郎中却是苦笑劝道“哪里能催殿下,大人再等等。”
“我亲自过去催也不行,你们到底在怕什么?你们也是韩将军的兵,不怕军令吗?”
韩漂老远便听到蒯彻声音,他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情绪。
一旁的郎中看着韩漂拿手擦了擦眼,客气道“楚使便过去吧,你那些同伴待会我也会安排一同过去。”
韩漂看着这么宦官“你不好奇我和刘公子的对话吗?我可是听宫里有传言刘肥公子换魂了。”
郎中一听,亡魂皆失“不敢,不敢。大人别乱言了。”
韩漂一笑“你听了那么多古怪的话,觉得刘公子会留你性命吗?”
郎中表情配合雨水,诠释了一副汗如雨下。
“和我说说,公子还有什么其他异样,我可以给你指条活路。”
郎中咬着牙,最终韩漂摇了摇头,心中失望,刘肥的确谨慎周全,不留破绽。
“的确有一事,刘肥日前派了一名汉王指派的武宦去了齐地。我听其他兄弟说,他还带了公子令牌。”
“什么?”韩漂瞳孔微缩,他抓住郎中肩膀问道“你确定是去了齐地?是为什么?”
郎中苦笑“我哪里知道是为什么,”说完他跪在地上“请大人指点。”
轰,
雷声骤响,
韩漂冷声“你如今想要活命只有一人能救你。”
“公子是汉王亲子,汉王最喜子嗣,他不会信的。”
“是吕后,你只要和吕后说刘肥公子说吕后是‘刚毅之人’,吕后便会保你。”
郎中面色大变,古人的刚是刚强意思,但毅并非毅力,而是好杀之意,这楚使的意思是让他告密吕后刘肥公子认为,他母亲是好杀残酷之人。
“办法我已经告诉你了,汉营有吕后的女亲戚在,你自己估摸。”韩漂说完便头也不回走向蒯彻处。
韩漂心中的怒火已经烧了起来,他没想到刘肥想要对齐地下手。
他虽然不知道刘肥的具体谋划,但失了齐地,韩信对刘邦来说不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至少刘邦没扩大贬韩信为淮阴侯的事,那韩信就仍然是齐王。
退一步来说,刘肥派人去齐地这件事迟早会传到韩信和刘邦耳朵里,这会进一步导致两人的矛盾激化,毕竟无论如何,刘肥是刘邦的儿子。
“三分天下,鼎足而立。”
韩漂面色沉重,这不好玩,但这是韩信的退路,也是他性命的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