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和项羽,身上都流着贵族的血,贵族或者说肉食者更讲究荣辱。
他韩漂若是单论项羽如战国七雄走的是霸业倒也没什么。
可他不该将更大的贵族,更狠的贵族和战国七雄比。
周武王,秦始皇,这两个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字如何是战国七雄的碑文和坛庙祭祀能比的。
“咕。”有楚兵咽了咽口水,发出声响,在营帐中其他楚兵都齐齐诡异地看向他。
许多人都认为古人傻,认为上层的愚民的手法很是成功,认为农民很是纯朴,认为在他们面前说些大道理就能骗得他们团团转。
其实他们是最狡猾的,上官来了会哭惨,小吏来了会交粮,冬天磨刀子春天算粮食。
他们受过更多打击也更明白肉食者的面貌,知道肉食者在大街祭祀碑文时得一起哭,知道举孝廉要怎么举自己。
有楚兵仿佛已经看到了韩漂的头颅漂在空中的画面,他们紧紧盯着项羽手中握住的利剑。
“大王,韩漂他还是个小孩……”钟离昧硬着头皮劝道,同时挥了挥手向周围的伤兵。
他们手忙脚乱一般地跑了出去整个大营顿时只剩下三人。
项羽,钟离昧,韩漂。
项羽死死握住剑柄,他紧紧盯着韩漂的双眼,不解道“钟离昧,你错了,他不是小孩。‘’
项羽拔剑而出,架在了韩漂脖颈上,眼中有着疑惑“你为什么不害怕?”
“就好像你不是这个世道的人,真是奇怪,每个人都说这些都应该害怕,但你的眼里只有对剑的恐惧,却少了对贵族的恐惧。除了他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有趣。”
项羽笑了笑,将手中的利剑插回剑鞘,却听到了韩漂的声音“项王说的另一个人是?”
“沛县刘季,当下汉王。”项羽刚刚说完一大段话,从腰间解开一个水袋大口喝了起来。
韩漂只觉不可思议,他以为会是刘肥,或是其他人。
钟离昧松了口气,他知道项羽不杀韩漂,便已经原谅了韩漂,他狠狠一拍韩漂背部右侧,痛的他龇牙。
“咦,你怎么后背全是汗?”钟离昧赶紧用韩漂裤子擦干净。
“你想说什么便说,楚兵不会偷听你说话,你知道吗,像你这样卖葫芦的辩士儒生都被我杀了,”项羽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韩漂道“除了我亚父。”
“那看来我很是幸运。”韩漂也是一身冷汗,他刚刚用这对比时忘了自身所在环境,这可是古代,秩序分明,平民安康,上层和蔼。
所谓项羽看不见他恐惧是他压根没意识到,那刘邦为何不怕?
韩漂眼中浮现那轻浮老人的样子,还是迅速将其请出脑中,占空间。
刚刚项羽剑放在他喉处时,他也是头皮发麻,此时出声也是硬着嘴道“项王若是没这自知之量,那在下来楚营也是个死,自然不惧。”
“哦。”项羽像是没看出他色厉内荏,让他继续。
“项王行霸道,汉,刘季行帝道…”
不待他说完,钟离昧却忍不住插嘴道“汉王不是已经封了韩信齐王,行什么帝道。”
韩漂看着对方,没法解释这是历史告诉他的,只能给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说了一句玄乎的话
“那扇窗户纸戳破了,便关不了了,总有人会试着打开。”
“善。”平地突响惊雷,钟离昧和韩漂二人都是耳朵一震,面色不适地看着项羽激动地拍着自己大腿。
钟离昧小心问了句“项王?”
项羽看到二人,明白了自己失态,叹息一声“没事,只是想通了过去一些想不通的事。”
钟离昧不知道他说是何事,韩漂却能猜到个七七八八,过去行霸道路线的项羽和孩童一样,有着贵族的理念,他憎恨着秦国,热爱着逝去的大楚。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分封天下,各安诸侯后兵戈四起,民不聊生,这种路线的迷茫和痛苦一直成为了他最后英雄举动“霸王别姬”的推手之一。
韩漂却说不出来这个原因,因为他是知果得因,只能莫名看着项羽对他的满眼欣赏。
“过去是我太天真了,”项羽郑重道“韩漂,你便是我的张仪苏秦,受项羽一拜。”
“将军不可。”钟离昧想扶,却根本掰不动项羽这头倔驴。
“项王不必如此,我其实也只是为我自己,帝路不容他人,不管刘邦是不是真仁慈宽厚,”韩漂道“我却不能把父子命运寄托在他人手里。”
“而且说不定马上会有第四条道。”
钟离昧看着二人一副打哑迷,你懂我懂的样子,他心里是高兴的,韩信是他行伍时发现,韩漂也勉强算是,虽然他并不能全识他们才干,但总说明了自己有双慧眼。
项羽疑惑道“第四条道是什么?”
“或许有吧。”韩漂这才察觉失口,连连否决。
其实他想到了刘肥,这人虽然后遭吕氏压迫,但若是他真只想苟活于世,只要交好刘盈,老实巴结吕后便可得一生路。
吕后虽嗅觉灵敏,察觉到了什么,但刘肥毕竟是他亲手养大的刘氏血脉,在历史上也是得了齐王善终,虽然窝囊但也活了下来。
他和韩信韩漂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他并没有一头趴在大汉的道路上,而后两人却是有机会危害到大汉。
后世也有厚黑说法,韩信之死是刘邦道路和功臣集团包括吕后外戚的碰撞,虽那时候还未到,无法验证,韩漂现在就已经闻到了帝国对韩信的排斥。
所以刘肥他到底想要什么,韩漂感觉自己的心神已和这位素未谋面的人相贴合,察觉到了对方到底想要。
刘肥要的是那唯一的至极之位!
并且这位置不是光明正大地和他的父亲刘邦索取,刘肥是在用交恶许多旧人的方式豪夺,如果仅仅是为了那三条道路,他就太过激了。
“刘肥,你是个可怕的敌人。”韩漂心中一叹,昨日垓下城远远看到刘肥到来便明白三分,如今站在上位者视角,他终于大致明白了刘肥要的是什么。
自己如今是在和一名高手下棋,对方巧妙地利用了他完成了自己的目的。
但不会有下一次了。
项羽见韩漂不愿意说这第四条道到底是什么,便也不去强求,向韩漂抱拳道“韩…先生,你愿在项营做什么官职,随便你挑。”
项羽心中已将面前十七八大的青年当成了自己的苏秦张仪,钟离昧心中暗喜,他好久未从项王眼中看见如此光芒。
韩漂道“在下的确有一个职位愿做,但在接受之前我希望项王能诚实回答我三个问题。”
项羽道“你说。”
“第一个问题,项营现在的粮草还够支撑几日?”韩漂问道,看到项羽难看的脸色解释道“项王不知道,现在伤兵营都有士卒埋怨吃不饱。”
项羽,钟离昧闻言面色一变,韩漂道“希望项王能如实告知我。”
“人吃马嚼,若是省省,按治黍都尉的说法能撑五天,吃饱还能撑两天。”
项羽说这话时有些脸红,他明白若是伤兵营都吃不饱,粮草形势怕是更差。
项王摸着剑柄,冷冷下令“钟离昧,你去把赵承叫过来。”
钟离昧领命离营。
“是那竹简的原因,”韩漂平静道“上面写着五日汉王后降兵,治黍都尉怕是看过那入项营的百份竹简,这才自作主张。”
“他自作主张可以,但为什么连我也瞒。”项羽很是生气。
“因为大王藏不住事啊,”韩漂毫不留情地说出真话,心头也是急迫。
实在是如今的形势已然到了必须一决的地步。
“大王。‘’营帐内走入钟离昧和一个披甲壮汉,是项羽营下治黍都尉,赵承。
项羽冷声道“赵承,粮食还够吃几天?”他话一出,赵承立刻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
虽然来之前他便有预期,但见项羽握着利剑,他还是身体颤抖起来,嘴硬道“上午已和大王说了。”
韩漂一旁道“赵都尉,兵营已生哗变,你还不说实情吗?”
“这,”赵承汗如雨下,急声道“项王可用之粮只剩一日,但如果只供骑兵,不给民夫,倒能坚持三日。”
“你这家伙是真狠啊。”韩漂瞥了一眼赵承,忍不住道。
却发现对方说的是理所当然,他注意到其他二人如项羽钟离昧也是如此。
“人不吃活个三天没问题的。”项羽看出韩漂震惊解释一句。
“这,”韩漂咋舌,体会到了古人艰难,他知道项羽是认为他是贵族后裔所以没受过饿才解释的。
韩漂叹了口气,心头浮现“该死的世道。”
“赵承,你欺上瞒下,今天我便斩了你,你有什么话说?”项羽拔出利剑,架在赵承肩上,后者面如土色,几度张嘴却说不出话。
一旁的钟离昧也未吭声,直直站着。
“大王,还请留下赵承一命。”韩漂赶忙阻止。
项羽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为什么?杀了他能缓解士卒怨气。”
“其一,楚军并不是有人当众哗变,说明赵都尉放粮的量很适当,是个人才。”
赵承听了也是连连点头。
“其二,士卒其实不关心那些什么怨不怨气,他们只在乎这一顿自己吃不吃的饱,大王你砍治黍都尉一百个脑袋,他们肚子饿,半个时辰后又想哗变了一颗头又有什么用。”
项羽默然,韩漂沉声道“若大王信我,现在便让赵都尉去放粮,让所有楚军好好吃饱一顿。”
“赵都尉,办得到吗?”韩漂看向赵承,后者脑袋立刻点的如捣蒜一般,只是立马就转过头看一言不发的项羽。
“就按他说的办。”项羽却是没多问,喝道“让全军士卒吃饱。”
赵承连滚带爬冲了出去,项羽这才转过身子问韩漂“这样先生能看见我的决心了吗?”
韩漂有些哭笑不得,原来项羽是以为他害怕军士哗变,所以刚刚才听他的,他连忙解释“项王如此待我,我便不多说什么卖关子的话了,我愿做营下一参谋,为项王谋事。”
钟离昧一旁犹豫道“要不还是换个职位,这军中参谋一直空缺,自从范……”
“就参谋,”项羽打断钟离昧,恭谨向韩漂行了一礼,韩漂赶忙忍着背部伤痛还礼。
“那问韩参谋,这吃饱了这一顿,下顿却如何?”项羽面带愁容,他其实是不愿意给所有人吃饱的。
韩漂道“项王勿忧,在我们的北边,和我们的东边不是摆着一个大大的粮仓吗?”
钟离昧皱眉道“英布和彭越,他们两个不过是攀附之徒,若我们正面击败刘邦,他二人说不定就降了。”
“打他们是不是不划算?虽然他们比起刘邦是好捏一点。还有韩漂你改口叫大王为好。”
项羽默然,显然是和钟离昧意见一致。
韩漂笑道“钟都尉和项王是没判断好形势,若是之前韩信掌兵时,他们愿意和项王打,但现在形势不同了。”
“现在是谁赢,他们帮谁,在这之前,他们会珍惜自己的兵力。”
……
垓下北面,英布大营。
“将军,楚营有使者到来。”
一名雄壮的中年人身穿常服,正大口吃着肉,顺着精米下饭,他一旁还摆着一些酒壶,面色也是微醺。
传令兵急报,执戟郎中将消息念给英布
“大王,是不是把使者撵回去,还是直接?”执戟郎中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英布一声不吭,吃着酒肉,过了好一会才道“放他进来,我见一见。”
执戟郎中面色有些难看,他犹豫一下还是道“先生,营中汉王耳目可不少,让使者进来两头站,是不是有点。”
英布醒了酒,才察觉这的确不妥,他随口道“将来使打发走了便是。”
说完继续喝酒吃肉。
执戟郎中松了口气,连忙走出营门,亲自传达英布命令。
不过多时,他面目难看地回来,手上还拿了一份带血竹简。
“又有什么事,吃个饭都不得安宁。”英布骂道,将案前的酒壶砸到执戟郎中身上。
“大王,这是天大的事,楚使说了英布大人不愿见他,那项王的铁骑半个时辰后便会到来。”
英布哈哈一笑,毫不在乎“我不信他项羽敢过来攻我。”
执戟郎中面色不好,在韩信被汉王收王之后,英布便如此将自己关在营中喝酒吃肉,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从未出营,没其他士兵知道状态。
“将军,北面大营和汉王大营可不同,我们是骑兵为主,民兵太少只构建了一些距马设施。”
执戟郎中忧心忡忡,英布骑兵是最后时刻出现在垓下战场,配合张良的楚歌之计完全击碎项军心理防线,但也相应的,他们的大营防突骑设施很是简陋。
和汉军固镇和五水大营用大量运轮民夫不要命建起来的高木营墙相比,英布军和没穿没什么区别。
“这是楚使的竹简。”
执戟郎中将带血的竹简放在英布案头,英布摊开一看,面色顿时大变。
他盯着站在案前的执戟郎中问道“这请战竹简其他人看过没有?”
执戟郎中道“没有,在下拿到就马上拿过来了,汉王的人绝对看不见。”
“让他们看,让他们原原本本地好好看看。”英布眼里似乎恢复了神采,“让他们看看项羽的决心,是如何憎恨我英布,恨不得把我抽筋扒骨的。”
“给那些汉隙看完后,你立马亲自将这竹简递给汉王大营,告诉汉王我仍然会卡住北方要道,不过这次只能离的更远。
另外所有人集合,晚食就不吃了,整顿好兵马,把轴重全留下,项羽来了我们便撤。”
相似的一幕发生在彭越大营,整个垓下随着骑兵动作狼烟四起,每个人怀着各自的心思不同地动作起来。
……
齐地,临淄一牢房。
张成趴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面前已是压好的认罪状。
“第一,谋害田家田光,将铁物置于张寡妇墙头,田光身死为你所为。”
狱史官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第二,抢夺田家曲犁专利,无耻偷盗,拿其售卖。”
“你胡说,那分明是我造的,也是无偿给乡里人用的。还有这专利是我,是我说的。”张成突然抬起头来,面目狰狞。
那人却是根本不惧,反往他面上啐
“你同伙乡人张忠,张渚,张秀都已认罪,你还死死抵赖有什么用?还有感谢你这专利,有了曲犁,一个农夫能单犁一大片田,郡守已推广下去,且加了犁税,明年便收。”
“如今闲田挺多,我们还得感谢你啊,这汉王要的补给,本来捉襟见肘,现在却是不怕了。”
他声音变得柔和“你只要愿意签状,你便不用受这折磨,你不知道你妹妹和那老父这几天死乞白赖地想见你,那样子得多惨。”
“你得罪了田家,左右是个了结,其实你早就该死,只不过是田家想让众人知道盗用曲辕犁的下场才让你活到今天。”
“你签了这状,对大家都好。”
张成无言,他没想到这世道官吏办案只看动机,他以为自己做的隐秘,却直接被里长拿下,并且屈打成招。
当然也不算屈打成招,毕竟田光那破伤风铁屑伤的确是他弄得,上面有着铁锈,得了破伤风的田光的确没活路了。
“可这时代可不讲证据。”张成本看不起古人,只在乎自己的抱负,却被现实狠狠鞭打了一番。
“为什么这点屈辱都忍不了,”张成心里骂自己,但又很快明白“不对,即使我不杀田光,这群家伙也会找上门,因为他们认为天下的东西都是他们的。”
张成在官差逐渐不耐的神情中终于认命,他苦笑一声,认命道
“我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