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外二庙。
前任首辅周延儒便居住于此。
按理来说,周延儒原为首辅,进京之后不住官方的驿站,也应住于朋友府中或是自己租住一个宅院。
最不济,也得寻一间客栈住下。
可周延儒始终都没有。
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周延儒本来已经致仕回乡了,可崇祯皇帝这次召他进京,不是起复,而是治他的罪。
周延儒住所周边,全都是锦衣卫。
不是暗中监视,而是满大街都是明晃晃的锦衣校尉,毫不掩饰。
周延儒整日愁眉不展。
就连主动上疏请求为国戍边的奏本,也被驳了回来。
他为官多年,深知崇祯皇帝的脾气。
皇帝这是动杀机了。
倏的,外面一阵嘈杂声。
周延儒以为是有钦差赶来,不敢大意,连忙起身。
首先映入周延儒眼帘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大太监。
说熟悉,那是因为这位大太监是东宫掌印太监严有德,当朝太子的大伴。
说陌生,那是因为他虽不敢轻易得罪东宫,可太子年少,他也未曾与东宫有太多接触。
与这位大太监自然没有什么交情。
周延儒是个聪明人,他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严有德退到一旁,将路让出。
很快,周延儒就看到了他意料中的那个人。
“参见殿下。”
朱慈烺微微颔首回应,接着四下打量。
“此地过于简陋,住于此,着实是委屈先生了。”
周延儒心中大喜。
太子一来就释放善意,这代表自己还有用。
只要还有用,那就起不了。
现在就看自己究竟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更要看这个作用,能不能抵消罪责。
“罪臣待罪之身,能有容身之所已是皇恩浩荡,不敢再奢求其他。”
不用人礼让,朱慈烺自己就坐了下来。
“先生这可有文房四宝?”
周延儒经常给崇祯皇帝上疏请罪,文房四宝自然是不缺的。
以周延儒当下的处境,别说有现成的文房四宝了,就是真的没有,周延儒自己把大动脉割了,用把血当墨用,他也能干。
“有的,烦请殿下稍候。”
笔墨纸砚摆下,朱慈烺提笔写下一个“有”字。
崇祯皇帝的书法就是一绝,朱慈烺在崇祯皇帝的教导下,书法也是相当哇塞。
凭借肌肉记忆,现在的朱慈烺也能写出个八九不离十。
周延儒看到“有”字,心里一阵颤乱。
他在这个字上,犯过忌讳。
朱慈烺停下笔,“先生可知此字,作何解?”
周延儒自幼聪颖,饱读诗书,万历四十一年,连中会元、状元。
古往今来,史书典籍,名家大作,可谓信手拈来。
唯独在这个“有”字上,周延儒还真不敢随意开口。
“有”字,崇祯皇帝早就考校过他,他也因解“有”字,而惹得崇祯皇帝不悦。
此时的他,面带苦色。
不过,周延儒很快就调整过来,不吉利的话不说,专挑好听的说不就是了,自己又不是不会。
朱慈烺感受到了周延儒的纠结,“先生照实说即可。”
周延儒了然,不再刻意去逢迎。
“回禀殿下,‘大明’去半,便是‘有’字。”
“此字,孰为不祥。”
朱慈烺提笔又写下一个“友”字。
“先生,此字何解?”
接着,朱慈烺追了一句,“还是照实说即可。”
周延儒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反’字两出头,便是‘友’字。”
“逆贼李自成、张献忠如今出了头,正印证了这个‘友’字。”
朱慈烺哈哈一笑,“先生果然大才。”
说着,提笔再次写下了一个“酉”字。
周延儒就在一旁看着,后背冷汗直流。
这个“酉”字,无论如何,他是不敢解。
朱慈烺放下笔,“先生,此字何解?”
周延儒跪倒在地,“臣,有罪。”
朱慈烺微微一抬手,表露出扶起的意思,东宫掌印太监严有德立刻上前,代替太子向前搀扶起周延儒。
“先生何故行此大礼?”
被搀扶起的周延儒心有余悸,口中还是那一句话,“臣,有罪。”
朱慈烺没有过多考虑周延儒的感受,语气平淡道:“先生,还是先解字吧。”
周延儒很清楚,太子前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传到崇祯皇帝的耳朵里。
但他更清楚,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算明知道那样的话大逆不道,可太子一再强调,他也只能强行壮起胆子说出口。
不然,自己的下场,恐怕会更惨。
“回禀殿下,‘尊’字去掉首尾,便是‘酉’字。”
朱慈烺盯着点周延儒,“敢问先生,何人为尊?”
周延儒慌忙跪倒,“臣,死罪。”
“先生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朱慈烺语气一凉。
周延儒跪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臣万死不敢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先生的意思是,本宫大逆不道?”
“臣,不敢。”
“本宫也相信先生断不会如此。”朱慈烺给严有德使了个眼色。
后者心领神会的再次搀扶起周延儒。
“本宫此次前来,是寻求先生解惑的。”
周延儒见可算把那个要命的话题含糊过去了,生怕太子再度提起,连忙说道:
“殿下但有所问,臣定当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先生此话当真?”
周延儒一愣,他担心太子拿刚刚的那个“酉”字说事,可别无选择的他,只能强撑着回道:
“臣微末伎俩,能为殿下解惑,实是臣荣幸之至。”
“臣岂能,又岂敢藏私。”
“可适才的那个‘酉’字,先生还没有回答呢?”
周延儒就知道太子得问这个,连忙跪倒在地。
“臣,万死。”
这次,朱慈烺没有立刻让人搀扶起周延儒。
“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先生虽贵为首辅之尊,可命,却也只有一条。死一次,已是完全,何来的万死?”
“先生这是在打诳语啊。”
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周延儒明白,敲打完了,下面就该谈正事了。
“殿下面前,臣不敢妄言。”
“若殿下有所驱使,臣万死亦当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