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知道,李隆基对李亨的疑心达到了顶点。
这是一个微妙而又危险重重的时刻,普通人可能会克制不住诱惑,忍不住上前助推一把,试图将东宫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可李林甫不是普通人,没有十足十把握的重大事情,他从来不会冒险去干。
李隆基疑心大盛的时候,他的疑心对准的不仅仅是李亨,还会是自己。
只要稍微走错一步,自己就会陷入跟李亨一样的境地,成为帝王怀疑的对象。
李林甫叩头道:“从本案的实证来看,柳勣只看到了杜有邻常去私宅,至于东宫其他人,并未见过。从杜有邻姬妾的供状看,她只知道有数名陌生男子常常出入家门,至于那些男子是谁,她无法辨识,无法指认。而杜有邻有可能是为了给他人开脱,自己一人揽上所有罪责。因此,目前能确定的就是,杜有邻、柳勣、裴敦复、王邕涉案。”
这话说得条理分明,字字中肯,李隆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杜有邻一个外臣,如何知道朕的生辰八字?”
李林甫对这个问题实在无语,难道李隆基是真不知道,这宫里早就漏成了一个筛子?
高力士再能干,再得力,也控不住这么多的人心。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会有,保不住总有人想卖主求荣,想铤而走险,求得一生富贵。
李林甫答道:“陛下的生辰八字,司天台有,礼部也有,宫中亦有,若真想作奸犯科,不愁找不到里通外应的方法。此事臣虽已命人严加看问,但杜有邻一心求死,不肯再说一个字。”
司天台有,是为了观测天象,暗合八字,推断吉凶。
礼部有,是为了四时祭祀,以八字为基,选良辰吉日。
而宫中有,那是帝王档案,记载详细。
李隆基再度沉默了,宫中的档案掌握在高力士手里,不可能泄露出去,那就是司天台和礼部,看来要换一拨人了。
李隆基眼中的血丝终于慢慢消退下去了,他似乎接受了李林甫的说法。
也由不得他不接受,毕竟人证物证俱全,连杜有邻都认了。
而且李林甫聪明地没有牵涉到太子头上,而是据理而言,一派公心,看不出任何趁机落井下石的举动。
这使得李隆基没有理由去怀疑他,以及怀疑他说的话。
李隆基靠回在软垫上,淡淡地道:“那就结案吧。”
李林甫忙道:“臣请诏令,巫蛊陛下,中书门下拟的是大不敬,不得八议,依律,当绞、斩。而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还请陛下决断。”
严格按照唐律,涉案的这几人都必死无疑。
然而,皇帝可以法外开恩,免于一死,实在要死,也可以选择白绫、赐酒,留个全尸。
这次,李隆基的沉默比任何一次都要久。
殿里静悄悄地,出外差出来的边令诚抬起一只脚,刚想进去,发现不对劲后,又悄悄地退了回去。
他回来之后,才听说了巫蛊之事,不禁气得捶胸顿足。
自己忙活了老半天,最有希望反的寿王一直不反,反而看着忠厚老实的李亨想反。
早知道自己就把人手都撒去东宫那边,毕竟揭发太子反要比揭发亲王反,功劳大多了。
此刻,边令诚赶紧竖起耳朵在听,想多搜刮点消息。
热乎的肉吃不上,汤渣能捞上一碗也行。
不知过了多久,李隆基才道:“朕乃天子,又受玄元大帝庇佑,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岂能伤朕分毫?这些畜牲不自量力,何必去跟他们太过计较?都笞杖二十罢了。”
李隆基一开口,李林甫总算如释重负,忙道:“陛下厚德宽恩,实为万民表率,是大唐及臣等之福。”
等李林甫退下了,边令诚这才进殿侍候。
李隆基感觉神思疲乏,但表章未看完,他只草草看了几本,就闭目养神,叫了几名小内侍帮他捶腿。
边令诚这才靠上去,对高力士低声道:“干爹,杜有邻一个五品大夫,哪有胆子行这大逆不道之事?分明就是他的主子指使的,儿子就看不明白了,怎么右相也在为太子开脱,陛下也这么容易就听信了呢?”
高力士正在为东宫惹上这么大的祸事,为两大集团矛盾空前激化而心烦意乱,听到边令诚这样说,更不高兴了,横了他一眼道:“你亲眼看到太子巫蛊来着?你要真这么出息,怎么不自己去和陛下说?”
听到这话风不对,边令诚不敢再挑拨,只好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干爹误会儿子了,这也不是儿子的想法,现如今宫里宫外都在传,说是太子意图不轨,被提前发现,这种储君要不得,陛下迟早是要料理的。”
高力士听了,心情更加沉重,这意味着,舆论民心的走向也开始崩盘,东宫即将面临着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亨之后,这么大的腥风血雨,又有谁能坐稳储君之位?
难道真的只有寿王吗?
高力士无声地叹息一声,挥手让边令诚退开。
如今他再也不想理这倾轧残杀之事,只想安安稳稳地服侍李隆基到万年之后。
边令诚见高力士心情低落,不敢再说,只好悄悄地退了出去。
但高力士的表现,让他更相信李亨即将垮台的判断。
天赐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不管李隆基现在是怎么想的,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动手,这个趟儿自己是必定要赶一赶的。
边令诚回去就找了自己的一帮干儿子过来,没别的话,只要求他们极尽所能搜刮东宫历来所行不法之事,也不管真不真,看着差不多就行了,全都报到他这里来。
他从中挑挑拣拣,选一些看起来不那么耸人听闻,但性质严重的,拼接在一起,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再报上去。
不独边令诚,宫里的内宦只要有点品秩的,不少都动起了歪心思。
一时间,纠举东宫言行失当的密报每天都有数十封送到高力士那里,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高力士自然知道,里面多是不实之言,可这帮内宦都精明得很,用的名头都是外人察举,如实呈报。
这便涉及到唐朝的一项制度——宫廷密报。
这一套制度最早在高宗年间建立,在武则天时代达到极致。
为了制衡朝臣集团和地方豪强集团,皇室不得不倚重宫廷宦侍搜集各类情报信息。
即便里面不少都是子虚乌有之事,但本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态势,武则天一律查办,毫不容情。
这在造就了一批冤假错案的同时,也有效打击了敌对势力,将反叛的危险压制在了可控范围。
这项制度后来在中宗时代被短暂废除,但李隆基登基后,又重新发扬光大。
说到底,还是皇帝不相信朝臣,始终留着一把可以砍向他们的刀。
哪怕这把刀会误伤贤臣、良臣。
可对皇帝而言,贤臣、良臣多的是,就算没了,也不打紧。
毕竟一个大臣贤不贤,良不良,并不重要。
忠不忠,才重要。
而这项制度里面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只要是外人察举,必须如实呈报,好让皇帝掌控第一手消息。
高力士不敢压这些密信,也怕压了出什么大事,毕竟他不能担保李亨绝对没有反心。
他只能把这些密信一封不落地送到御前。
以往的李隆基都懒得拆开这些密信,最多看个一两封,就让高力士汇总说给他听。
而这次,李隆基每一封都要拆开,每一封都在很认真地看。
看这些密信的时间甚至超过了看各地官员所上表章的时间。
高力士心中的不祥扩散得越来越大,一片巨大的阴霾已经不知不觉笼罩在了宫城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