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和弦的下行转换构成了「升c小调夜曲」引子乐段的叹息色彩，那么每个短暂乐句身后紧跟着的休止符便是引子的灵魂所在。
是走走停停的凝望，还是欲言又止的述说？
犹如回声般微不可闻的重复，像是一种难以排解的惘然。
琴键在聚光灯下的反光让李秋雁微微合起了眼睛，直到引子的情绪在休止中散尽，他才睁开眼，抬手，落在颤音即将发生的高音「Fa」上。
颤音如渐进的马蹄声一般，乘着小调启程，随后在右手的一声明亮的高音中，悄无声息地转变成了大调的舒缓和弦。
旋律总是充满希望地扬起，却又曲折地跌落，仿佛命运的明暗总是相继到来，病痛与惶恐总在暗中徘徊。
在这样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现状中，忽然有两颗音符以极大的跨度向上跳跃了起来，似乎就要触摸到那扇通往光明的大门。
然后，一切急转直下。
旋律再度挣扎着向上，踉跄着奔跑了几步，便又一次重重地摔倒。
在随之到来的骤然变得平静欢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选段中，李秋雁微微抬起头，看向了那有些过分明亮的聚光灯。
这节选段是肖邦截取出来给自己的姐姐当做练习曲的上手片段的，通篇的大调充满了闲适又积极的情感，李秋雁却知道，这是在积蓄心情和力量，为了下一段的征程而韬光养晦。
他的人生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阶段。
明亮的灯光打在李秋雁的脸上，他忽然有一种恍如梦境的错觉，在这相互映照的通感中，他的意识似乎飞回了那个遥远的下午。
……
“等会儿再练吧。”
父亲十分难得地给了李秋雁一丝休息的时间，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封死的窗户前，看着窗外的阳光，一时间有些出神。
李秋雁知道，父亲在想念母亲。
“南州的油菜花都开了。”父亲摸着窗户的玻璃，却无法开窗感知春天的芬芳，他有些遗憾地叹道：
“唉，阿雁……”
话音未落，柔和的钢琴声忽然响起，父亲有些讶然地转身，看向正在午后的阳光中闭着眼演奏着的李秋雁。
肖邦，「升c小调夜曲」。
父亲有些默然，旋即叹了口气。
听到叹息的李秋雁微微睁眼，可惜午后的窗户有些逆光，他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只能猜想父亲此刻的心情应是比较平静的，如若不然，父亲应当已经开口叫停他的演奏了。
因为此时的他，手部的感觉已经开始有所缺失，这并不是一个突然的过程，而是像逐渐被雾气蒙蔽一样，在日复一日的习惯中变得迟钝、滞塞。
也因此，此刻李秋雁的演奏，虽然已经尽其所能，却依旧不再那么深刻。
幸运的是，不那么深刻地表达，在第一段的跌落中，父亲听见的也就成了不那么深刻的悲伤。
不幸的是，在第二段中，短暂的平和与喜悦同样也就变得不那么深刻了。
时光似乎本应该日复一日地这样不那么深刻地过去，然而……乐曲的第三段终会来临。
在突然中止的颤音里，李秋雁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手，看向满脸错愕慌张不已的父亲，有些犹豫地说道：
“好像……感觉缺失的症状，更加严重了……”
……
在第46小节回归的乐曲主题中，李秋雁的手指像渐进的浪潮一般拨动了沉重的颤音，随即在重现的回忆中拍击在岸上，又无法挽回地退潮而去。
梦境的光亮依旧从聚光灯洒向他的眼中，但这一次，似乎有一缕遥远的星光同样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带着令人脸颊瘙痒发烫的奇怪感觉，毛茸茸的，却很安心。
李秋雁微微眨动了一下双眼，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那灵敏地跃动中的双手。
轻微的灼热感在指尖燃烧，这一次却不再蒙蔽他的感官，似乎现实中的那个寄托已经成了他停驻于海浪中的锚，不管是多么汹涌的心潮，都无法让他再向后退去半分。
那么，就前进吧。
带着少女那明亮又珍贵的友谊，乘风破浪地前进吧！
……
……
“琴声……好像变了？”
房先生举着茶杯搭在嘴边，突然愣住了。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聚光灯下的李秋雁，虽然他不懂钢琴，但即使是只听芭乐情歌的人，也能察觉到前后乐段的情感差异。
在他的脑海中，那不停地上行又落下的乐句，似乎本应该展现出无数次挣扎又失败的感觉，似乎本应该在一次次的尖叫中缓缓变得虚弱，此刻却……却意外地温柔。
就像一把摇晃的船橹，一左一右地摆动着，在海面泛起阵阵波澜，就这样逐渐远去。
这艘船，即将前往何方呢？
房先生等待着乐段末尾那缓缓消散的结局，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流动直上的和弦竟然缓缓变得悠远而明亮了起来。
在这一刻，左手远离的和弦不再是暗示着惨痛现实的隐喻，却变成了船只在海面的倒影，而那乘着微风而起的小船，已驶向令它憧憬的终站。
——在那里，似乎有一片灿烂的星光。
房先生下意识地放下茶杯，有些焦虑地摩挲起杯口来，他当然是更喜欢这个带着亮色的结局的，但这是正确的演奏表达吗？或者说，这是众人期许中的演奏表达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房先生知道，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看似迟钝，内心却坚韧无比，除了自己的双手以外绝不会乞求外物的怜悯，因此房先生也无法随意施以援手，只能在等到少年双手恢复的下一刻立即给他找来这个机会。
莫非他的双手还没有完全恢复吗？
短暂的自由延音时间让房先生感觉无比的漫长，终于，那少年放下手、松开踏板，可四周却依旧一片寂静。
眼见李秋雁鞠躬行礼结束，已经推开大门准备离开会场了，房先生终于忍不住小声朝坐在对桌的女儿问道：
“晚晚，他弹得是好还是不好……”
“老爸，你先别吵。”
房晚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双手捂住脸颊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十几秒钟，才松开手，微笑着鼓起掌来。
然后，全场的掌声瞬间如潮水般涌起。
“Bravissi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