镫镫镫镫！
强而有力的序奏瞬间从敞开的琴腔中迸射而出，就像舞会聚光灯乍亮之时那眩目的五彩光晕。
仿佛是舞会伊始乐队的鼓乐齐鸣，在宾客盈门的喧闹之中，起泡酒在欢愉的碰杯中滋滋作响。
顾东的右手跃动起舞步的引子，紧接着双手的柱式和弦像共舞般热情地跳起。
自信、热烈、利落！
『咦？竟然是这首……』
李秋雁有些讶异地摸了摸下巴，即使在前一天顾东就已经给他展示过了自己的十级证书，他也没想到顾东会给他带来这样一首曲子。
「降A大调华丽圆舞曲-Op.34-No.1」，这首曲子创作于肖邦25岁前后，当时肖邦的天才之名已经响彻了整个巴黎，广为流传的「B大调夜曲-Op.9-No.3」之类的曲子也已经彰显出了他不同凡响的艺术风格。
即使在传统的宁静夜曲之中，肖邦也已经开始尽情地展露出他性情中的激昂和热情，也由此被舒曼称为“藏在花丛里的一尊大炮”。
而彼时的肖邦正巧结识了一位年轻的大家闺秀玛丽亚·沃津斯卡，并产生了诸多爱慕之情，同年他写出「升c小调夜曲-Op27-No.1」，并发表了在早年逃离波兰期间创作的「g小调第一叙事曲-Op.23-B.66」，这两首足以载入史册的乐曲俨然已经让他成为了人类历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对圆舞曲的创作同样愈发成熟，各种出人意料的细节信手拈来，这首华丽圆舞曲便是充满了肖邦个人特色和技巧的一首名作。
在其中，可以听到肖邦的悠然、浪漫与激情，正如曲名一般，那黄金般的时代为它铺上了一层华丽而辉煌的色彩。
因此，这样一首曲子，想要真正地掌握，即使是专业演奏者也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至于顾东手中演奏出的乐曲……
李秋雁仔细倾听着顾东手下异常流畅的圆舞曲，然而渐渐地，他却不由自主地锁紧了眉头。
『这首圆舞曲……』
不，不对，顾东的演奏太过“华丽”了，换句话说，他的表达太过“满”了，虽然是华丽圆舞曲，但正如有夜晚才能懂得白天的明亮一般，有平静而晦暗之处，才能体现出所谓的辉煌。
在顾东的手下，金色的光华铺满了整个舞会，这样的后果便是，再没有更明亮的聚光灯可以照亮演奏者的心情了，于是舞会本身竟成为了舞会的主角。
而全篇精准的三连音也完全抹淡了乐句的对比感，肖邦乃至整个浪漫主义时期的作品都要根据乐句的表达倾向来调整自由演奏的时值，正如晦暗才能衬托出辉煌，也要有舒缓才能衬托出紧凑而热烈的倾泻。
没有这样的对比，就像共舞的嘉宾们没有了律动感，没有了呼吸、身体肌肉和情绪导致的动态变化，嘉宾们也便成为了僵硬的提线木偶，只能在演奏者的牵引下死板地摆动起呆滞的躯壳。
在李秋雁的耳中，顾东的琴声越向后演绎便越显得冷酷，这位年轻的演奏者对于乐曲的态度太过疏远，在这样充满遐思和激情的曲子中，这种落差感便更加明显。
这可以称做乐曲的歌唱性或者叙事感，对于演奏者来说叫做乐感，就像歌手的语感一般，在音乐中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要素。
李秋雁将手微微地搭在三角钢琴上，感受着琴槌敲动时带来的震感，陷入了沉思。
顾东在音符上的准确性倒是无可挑剔，不管是这乐曲之中的过于辉煌之处，还是他无需琴谱便可以不出错地弹下来的记忆力，都显示出了这位少年作为初出茅庐的演奏者的强大机能。
可是，乐曲不应该是这么弹的……演奏的表达永远都是乐曲的一部分，即使并非谱面上能够清晰标注出来的细微感知，也是演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
李秋雁缓缓呼出一口气，看了顾东一眼，搭在钢琴上的五根手指有些沉重地依次敲动了一下琴面。
『钢琴界如今已经变成了竞技性为主体的模样了吗……』
他沉思片刻，觉得不应该让他们再这样下去。
……
……
顾东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灿烂中无法自拔。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即使是再厉害的琴行老师在自己的面前也只能重复一些诸如“这几个和弦的过渡要更自然一点”、“这里的踏板要换得更干净一点”或者“这里渐强要凸显，这里渐弱要下去”之类的说法，对他来说基本没什么意义。
顾东当然知道什么叫强弱对比，也看得懂乐句上方标注的乐句情感。
但这些究竟象征着什么，却很少有人能说得出来，即使说得出来，也无法说服他。
在这样充满自我的演奏中，顾东的脑海中偶然闪现出去年少年赛冠军叶木桃的影子。
他已经在家人的口中听腻了这个冠军的名字了，每次练琴，都要被拿来当作对比。作为同一所中学的学长，叶木桃对他来说不止是一个对标的对象，更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令他心中永恒地燃烧起反抗的火焰。
只是他不知道叶木桃强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差在哪里，以至于每次想向家人证明自己时，都只能获得摇头的回应，却无法得知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纵使是习惯性的打压，也让顾东无法释然，他年纪还小，尚且不懂如何去排解，因此只能把琴键上的自己塑造得无限强大，才能让自己得到平静。
一曲结束，顾东满头大汗地看向身边的李秋雁，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这样的曲目对他的体力和脑力来说都是个很大的挑战，然而他还是无数次地攻克过这个难关，对顾东来说，这就是一场伟大的胜利。
啪啪啪……
李秋雁微笑着鼓起了掌，丝毫没有吝惜自己对顾东的身体机能的肯定，在向顾东表达了自己的称赞后，他放下手，说道：
“你的手指能力很强大，但是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
“许多地方要改进？”
顾东愣了愣，心中立刻生出一股莫名的火焰，当下便认定这位老师肯定又会像其他人一样发表一些毫无意义的评判，便咬着牙问道：
“李老师有什么见解吗？”
李秋雁摇了摇头，站起身说道：
“光说的话你应该很难体会，让我给你演示一遍吧。”
顾东看着李秋雁那平静的神色，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下意识地起身让开琴凳的位置，见李秋雁优雅地落座在三角钢琴前，才缓缓回过神来。
“呼……”
李秋雁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随即直起身，一股淡然而强大的气势顿时扑面而来。
顾东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忽然意识到，既然他是抱着对战的心态来到这个琴行的，那么刚才，他便已经向这位老师发起了挑战。
而接下来，便是李老师的回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