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有请下一位参赛选手,李秋雁登场!”
主持人的报幕声传来,初次登场的少年理了理自己的衣物,以确保等会儿抬肘时,不会被紧致的正装阻碍了动作。
随后,他平静而从容地迈步走向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在观众的细密掌声中,落座在琴凳上。
少年将鞋尖抵住辅助踏板,轻轻抬手,在等待的短暂时间里,他闭上眼,将指尖轻柔地抚上琴键。
一丝冰凉袭来,那是钢琴的体温在他的指尖留下的痕迹,当他细微地触碰钢琴时,钢琴也在细微地触碰他,他曾经无数次在这样的互相感知中,得以与钢琴共同演绎他脑海中的乐曲。
少年没有过多犹豫,他的手臂牵引着手指抬起,随即在重力的作用下自然地落在琴键上。
在第一个美妙的音符开始回响的一瞬间,他便知道,这架钢琴即将尽情为自己歌唱。
少年睁开了眼,琴身上烫金的「高山流水」即刻印入眼帘,他怔了怔,随后不禁微微一笑。
这象征着华国音乐最高荣誉的品牌,确实有着华国人独有的浪漫。
……
手掌的冰凉让李秋雁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高山流水」的标识依旧在他眼前,虽然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黯淡,但却依旧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变得火热。
琴行的学生和傅键亮老师都已经演奏完毕,他的手也在寒假末的冷风中冻得有些发红了起来。
这刺骨的感觉他已经有太久没有体验过了,如今再度感受,虽然让人不由得有些寒冷起来,但却是正好。
李秋雁呼了口气,看着眼前的白雾飘散开来,他微微点头,将手轻轻抬起。
——因为,《雨滴》便将落下。
……
……
“感觉虽然那位傅老师弹得还行,但是听不太懂啊……”
“咦,这位也是琴行的老师吗?看起来好年轻,应该是学生吧?”
“好像确实在琴行中见过,不过从来没见他弹过琴,我还以为他不会弹琴呢!”
“可能是第一次上场演奏吧,希望这位小钢琴家不要太紧张,哈哈……”
……
陈酒酒踩在塑料椅的横杠上,双手捧着脸颊,轻轻瞥了一眼身后的阿姨们,无聊地叹了口气。
『这个琴行的老师教导小孩倒是够了,但要是让我妹来这里学习的话,只会变成无聊的机器人的!看来还是得找……嗯?还有个老师吗?』
她看着坐在三角钢琴前戴着红色围巾的少年,伴随着他的手轻微抬起,她眉头一动,神色突然认真了起来,不自觉放下了捧着脸的双手,直起了腰背。
『这个男生……他绝对是演奏家!』
陈酒酒十分确信地扬起一丝微笑,在内心想道。她身为音效采集师,早已研究过无数演奏的视频,李秋雁那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蓄势待发的演奏家气质,或许别人发现不了,但这绝对瞒不过陈酒酒!
南州的演奏家虽不少,但在这豫章的老城区确实难得一见,她不由得生出一丝兴趣,打起了精神。
演奏家再普通,也是可以勉强入耳的。
『即使是一小段也好,希望他能带来相对稍微动听一点的……』
滴答。
于无声处响起的雨滴中断了陈酒酒的思绪,她下意识地前倾探出了身,不由自主地站立而起,任由腿上的挎包掉落在地上,她却浑然未觉。
周围原本议论纷纷的观众不知何时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一街之隔呼啸而过的车马声都变得无比遥远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
陈酒酒似乎看到了寒冷冬天里的几滴雨水,在幽暗的深夜寂静地落在地上,往复地滴落,就像在屋内来回敲击的时钟,漫长而枯燥。
然而一转眼之间,大雨便淹没了沉默的冬夜,再也看不清自己的来路与去路。
她呼吸一滞,在那轰然落下的暴雨中,她的身体几乎要震颤起来,摇摇欲坠的她双腿一软,毫无意识地倒在了椅子之上。
《雨滴》,这首1838年肖邦与友人乔治·桑在地中海的马略卡岛养病时创作的曲子,诞生于一个潮湿的下午。那时乔治·桑出门去了城里买药,天空忽然下起阵雨,肖邦沉闷地注视着雨景,不住地咳嗽着,乔治·桑却迟迟未归。
在忧虑而焦躁的等待中,细小的雨滴渐渐翻腾成倾盆大雨,将去路的风景全部掩盖,肖邦不由自主地将雨滴敲击的声音烦闷地在琴键上抒发出来。过了许久,雨势才渐渐消退,肖邦遥遥望去,在明朗的天光下,显现出乔治·桑的身影。
这个故事当然不一定是真的,人们只是倾向于听一个完整的情节,而真实的音符中,却蕴藏着远超于此的、音乐家整个人生的缩影。
那错落而沉闷的大雨,到底是等待友人的焦躁,还是等待疾病好转的焦躁……亦或是在时代中等待一抹亮色的焦躁?
陈酒酒心里掠过对创作背景的浅显理解,对于这样那样的疑问,她却便不得而知了。
此时的她,早已被无数细微的雨滴落在了脸上,朦胧模糊的视线让她看不清那位傲然挺立的演奏者,只能徒然地在寒风中睁大双眼。
在这样徒然的遥望中,模糊了冬夜的大雨不知何时竟渐渐消散,疲惫的等待者抬头,在乌云和细雨中偶遇了一缕星光,于是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寂静的雨夜忽然变得明亮了起来。
在音区中陡然洒落的细微星光里,陈酒酒知道,这就是她渴求了许久想要遇到的美妙音色。
只是如今遇到了,她却根本无法动弹,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震慑,她所有的感官此刻都变成了一盏干涸的容器,只想着去接住那琴音中的雨水。
所以雨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汇聚在瘦削的下巴,随后落在她的手背,发出了啪嗒的声响,她颤抖着的手却忘记了动作。
她应该……做什么来着?
……对了,录下这她渴求已久的音色!
陈酒酒终于反应过来,她笨拙地蹲下身,从地上的挎包中取出音像设备,然而才刚刚打开录制,身边就骤然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掌声。
『结,结束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在不停涌动着的掌声中,看向三角钢琴前正在弯腰致意的少年。
先前的雨滴积蓄在她的眼眶中,化成两道温热的泪水,她忍不住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随即低头看向手中刚亮起录制灯的设备,充满了无限遗憾地重重叹了口气。
这首《雨滴》,几乎在响起的那一瞬间,便攻陷了她那最引以为傲的敏锐耳朵,有那么一刻,她竟觉得这首在城市的嘈杂和人群的间隔下显得十分遥远的短暂乐曲,完全不输于那位应怜意小姐的《简易奏鸣曲》!
不,或者说,在这样的环境中,她甚至从那些音符里听到了属于自己的,漫长等待的《雨滴》!
她何尝不是在漫长又枯燥的搜寻中,等待着这样的雨滴,这样堪比……不、这样几乎要超过她所听过的所有演奏曲的雨滴,便是她此刻变得明朗的雨景啊!
“我觉得……好好听啊!天呐,亏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个初学者,现在就算有人告诉我他是什么冠军我都不觉得奇怪了……”
“我听不懂,但是脑海中好像产生了一些画面……原来钢琴曲还能弹成这样!”
“你看,隔壁家那闹腾得要命的小孩,竟然都听得都安静了下来。”
“看来这位新老师的演奏,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都喜欢上了呢!”
……
周围的讨论声此起彼伏,陈酒酒却忍不住再度长长地哀叹了一声,边上的人越是回味刚才的演奏,她就越后悔自己刚才没反应过来进行录制,这种懊悔的感觉快让她纠结得要疯掉了!
『之后趁着帮妹妹报课的机会认识一下那位老师吧,以后说不定能求他再录制一遍……』
她胡乱地揉了揉头发,余光忽然注意到钢琴前的少年在进行致意后又坐回了琴凳上,她愣了愣,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对了!琴行的老师会弹两首曲子啊,我怎么给忘了!』
她的心情顿时阳光了起来,低头检查了一眼还在录制中的设备,连忙翻出了先前琴行发出的曲目单,径直看向了最后一栏。
“拉赫马尼诺夫/克莱斯勒-《爱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