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追远自幼记忆好,他的梦里还原度也极高,宫里上下,李三江早就带着僵尸们跑遍了。
而且现实中,各大殿都在门内侧摆上了拦绳,游客只能踏过门槛进去一点,没办法真在里头随便逛,这让李三江更为不满意,心道还不如自己梦里咧,连龙椅他都爬上去过。
炒肝卤煮这些,太爷都很喜欢,李追远还点了三碗豆汁,纯当丰富一下旅游记忆。
李三江抿了一口豆汁后,赞叹道:“真鲜活啊!”
润生和林书友闻言,马上端起碗当豆浆一样大喝一口。
林书友:“呕!”
润生:“好喝。”
林书友以为自己这碗是坏的,就端起李三江面前的碗,又喝了一口,然后:“呕!”
有一个景点,很小,队伍却很长,排队时希望前面的人能走快一些,进去后恨不得自己的脚步能多慢就放多慢,等出来后,很多人都开始哭泣。
太爷说他今天累了,想一个人回宾馆坐会儿,让李追远带润生和林书友继续下午的另一个行程。
李追远答应了,但还是决定先把太爷送回酒店。
坐进出租车里后,李三江脑袋抵靠在车窗上,情绪很低落。
李追远吸了吸鼻子,他在车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油味。
这个味道,他前阵子才在梦里回味过,记忆犹新,绝不会错。
“师傅,你今天是不是拉过一个和尚?”
“对,一个年轻和尚。”
“送去哪里了。”
“通州的一间小庙。”
李追远点点头,看来,不用去打那个电话了。
少年将目光投送到坐在副驾驶位的太爷身上。
到达宾馆门口时,李追远示意林书友留在车里,他下车送太爷回到房间。
进房间后,李三江挥手催促李追远继续带润生他们去玩,不用管他。
李追远给太爷泡了壶茶后就离开酒店,坐回那辆出租车,对司机说道:
“师傅,去那座庙。”
……
李三江在宾馆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后,觉得胸闷得慌,就离开房间走出宾馆,开始漫无目的的遛弯。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腿脚好,更记得路,也就是自家小远侯太关心自己,他又怎么可能走丢呢。
酒店距离什刹海不远,李三江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当然,他并不知道这处景点叫什么地方。
有黄包车司机过来拉客,说可以拉着他在这里逛逛,顺便给他讲解介绍,但都被李三江给拒绝了,他一个人遛弯,可不舍得花这个钱。
再说了,通过这几天的游玩,他也发现了,论导游介绍,自家小远侯那才是没得说,甭管去哪处景点,都能把前世今生讲了个通透,家里有免费,他干嘛还去外头花钱听。
逛着逛着,倒是有点累了,摸了摸口袋,得,火柴盒落酒店里了。
李三江瞧见前头有一张长椅,上面坐着一个拄着拐杖气度不凡的白发老者,就主动走上前问道:
“老弟,借个火。”
老者扭头看着李三江,点点头。
这时,有一个身着正装的年轻人不知从哪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火机。
老者先一步伸手,将火机从年轻人手里拿过来,再递给李三江:“给,老哥。”“嘿,你也来一根?”
李三江拔出两根烟,递到对方面前。
年轻人见状,正欲开口,却被老者一个眼神制止。
老者接过一根烟,放进嘴里。
李三江先给自己点了,然后再去帮他点,老者低头用手遮风。
很快,烟雾就在两个年岁都很大的老人胸腔里环绕,使得他们的长命百岁变得更加艰难。
李三江:“这烟你抽得惯么?”
老者看了看手中香烟,说道:“以前草叶子都卷起来抽过,哪能抽不惯呢。”
“真惨,我这辈子就没断过烟。”
“那老哥你是有福的。”
“谈不上有福吧,但也挺顺遂的。”
李三江记得最艰难的时候,在战场上他也能从尸体口袋里摸出烟。
不过,他抽时,也会给尸体嘴里插上一根点上。
“听老哥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江苏的,是曾孙子带我来京里旅游的。”
其实机票是自个儿摸奖中的,但确实是曾孙当导游,李三江是故意这般模糊说的,因为他想要炫耀一下后辈孝顺。
“那你这曾孙是孝顺的。”
“是咧,可孝顺了,人乖得很,脑袋瓜聪明,大学生哩。”
“那有对象了么?”
“有啊,就住我家,他一回来俩人就腻在一起玩,形影不离的,处得可好了。”
“童养媳?”
“那可不是,她家里人也在哩,尤其是她那个奶奶,有点市侩,以后结婚时怕是有点难搞。”
“那确实。”
“不过没得事,我慢慢攒嘛,来得及,你别看我年纪大了,但像你这样的,不,像那个小伙子这样,我一个人背起来跑二里地,轻轻松松!”
“嗯,看出来了,老哥你身体确实好。”
“老弟,你身体瞧着也不错啊。”李三江拍了拍对方胸口。
老者面容一紧。
“咦,咋了?”
“刚做了个手术。”
“哦。”李三江赶忙把手收回来,在裤子上擦了擦,“对不住,对不住。”
“没事,放以前,动这点刀子,都不好意思叫负伤。”
“那你倒是遭老多罪了。”
“没,我是幸运的,能活到现在,看到现在。 ”
“是啊,大变样了啊,真的大变样了。”
“老哥以前来过京里?”
“没来过,但这一带来过,很多年前了,那时候从关外进来,路过这一片。”“老哥你还去过关外哦?”
“那可不,那时候打仗哩,打得可凶哦,后来就入关了,然后南下,啧。”
李三江嘬了口烟,缓缓吐出,像是回忆起了往昔。
老者有些激动地问道:“老哥,你也是四野的?”
李三江:“咳咳咳……”
李三江呛了一口烟,剧烈咳嗽起来。
老者伸手帮他拍背。
可人家越是拍,李三江的脸就越是红,有种感慨到马蹄上的感觉。
见李三江终于不咳了,老者笑着问道:“老哥,你是四野哪部分的?”
李三江见实在躲不过去,只能嗫嚅了几下嘴唇,小声道:
“那个,我是四野对面的。”
老者目露思索,四野对面的,是哪个部分来着?
见对方还真思考起来了李三江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拍大腿,说道:
“哎呀,我是运气不好,老是被抓壮丁,抓一次逃一次,再抓一次逃一次,从东北逃到这里,再逃到徐州那儿去。”
老者终于听懂了,脑海中浮现出线路图后,微微张开嘴,好半晌才说道:“老哥,你这也叫运气不好?”
李三江解释道:“我可没朝对面放枪啊,我每次都是朝天放几枪就遛,不光自己遛,我还带周围人一起遛,带的人一次比一次多。”
老者先是笑了起来,随即面露正色,伸手覆住李三江的手背,严肃道:“那老哥你,也是做了大贡献的。”
李三江老脸一烫,忙摆手道:“可不好意思这么说,不能这么说。”
想着赶紧转移这一话题,李三江又指着那小伙子问道:“这你孙子?”
老者摇摇头:“不是。”
李三江:“那就是侄儿。”
老者应了一声:“差不多吧。”
“那你家是闺女?”
“我倒是有好几个儿子,但都忙于工作,平日里也见不到他们;嗯,他们也不喜欢见我,因为我规矩多,脾气大,总喜欢训他们。
也是因为以前工作忙,他们小时候我也没太多时间陪他们吧,倒是后来有了小儿子……”
“幺儿好啊。”
“嗯,幺儿好的,是最听话懂事的。只可惜后来结婚生了孩子后,又离婚了现在也不着家了。”
“他不着家,那孩子呢?”
“孩子给妈妈了,还改了姓。”
“你幺儿在外头乱搞了?”
“没,他是喜欢死了她,我那儿媳妇,也确实很优秀的,真的。就是,我那儿子福薄,没那个命。”
“你也是可以的,孩子都改姓了,你还能说她好。”
“一码归一码,私人感情的事不能和工作混为一谈。唉,我都有一年多,都快两年了,没见过我那孙子了。”
“孩子妈不让见?”
“嗯。”
“老弟,你傻啊,她不让你就偷偷见呗,再给孩子塞点零花钱买点玩具,孩子嘛,懂个啥事,谁给他好玩好吃的,就亲谁。”“我那孙子……不喜欢这些。”
“嘿,你这话说的,哪有小孩子不喜欢这些的。”
“主要是,我答应我那前儿媳妇不见他了,我也不准家里人去见他,他奶奶这两年和我闹了好几次脾气,说想要见孙子,我都没松口。
我这人,一口唾沫一个钉。”
“那你那孙子这两年就没找过你们?”
“没有。”
“人搬去外地了?”
“他记得电话和地址的。”
“要是孩子年纪小,忘记了也很正常。”
“我孙子记忆好,不会忘的。”
李三江安慰道:“那也是个小没良心的,没了就没了。”
老者笑道:“哈哈,但我那孙子聪明啊,是真的聪明。”
李三江扭头吐出烟圈的同时,嘴巴几次无声闭合张开:呵,聪明,那是你没见过我家小远侯那样真正聪明的。
自从把小远侯带回家后,李三江再听谁家王婆卖瓜般夸自家孩子聪明,他都会忍不住在心底翻个白眼,聪明是吧,那考个状元回来撒。
“老哥,你家里人关系好么?”
“我家里,关系好得很。”
“我老伴就很后悔,说当初就该和儿媳处好关系的,现在弄得儿子儿子见不着,孙子孙子也瞧不见。”
“嘿,我家可没婆媳矛盾。”
毕竟,他没有婆,也没有媳,户口本上就挂着爷孙俩人名,那叫一个清爽干净。
“真好啊。”
老者发出感慨,其实,每次他老伴夜里躺床上发出后悔时,他都忍不住想出声安慰,那并不是她的错。
可是,他又不允许自己去说前儿媳的坏话,毕竟,那是一个敢于多次主动下死亡率很高科考任务的同志。
两个老人又坐在长椅上聊了好一会儿天。
直到那小伙子第三次上前以肢体动作做催促,老者才惋惜道:“老哥,我得去医院做复查了。”
“哎呀,那你还不赶紧去,看病要紧,耽搁不得。”
“你住哪里,我让人送你回宾馆吧。”
“不用,我住得近,走几步就到了,你看,都坐这么久了,我还真想再逛逛走走,不麻烦了。”
“行。”老者从年轻人那里拿出一张名片,郑重地递给李三江,“若有闲,可打电话,到家里做客喝茶。”
“客气客气。”李三江把名片收了起来。
这时,一辆小轿车开了过来,年轻人上前打开门,老者坐了进去。
目送着渐渐开走的车,李三江把名片随手往兜里一揣,相逢即是缘,他可没打算再去叨扰人家。
在这张长椅上,大家可以随意聊天,等去了人家里,就没这张长椅可以坐喽。
李三江哼起了小曲儿,继续遛弯欣赏风景:
“这京里还真跟戏文里唱的一样,随便一个
招牌砸下来都能砸中大人物,嘿嘿。”
出租车将三人送到了一间小庙前,这里不算荒凉,但又前后不搭,称得上幽静。
庙门很小,院墙也很矮,有一缕粗壮的香烟自里头升腾,再向上窜去。
李追远看了一眼庙门上的牌匾,轻声道:
“老和尚,我来登门做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