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顶灯在镜面瓷砖上投下浑浊的光晕。郝蝉机械地拧开龙头,滚烫水流冲刷着发梢的漂染剂,劣质染发膏褪成棕褐色的浊流,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到家后,给旧手环充上电,郝蝉就去洗澡了。浴室是一个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但郝蝉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疲于奔命的凡人之躯,能想的仅限于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手环在盥洗台嗡嗡震动。有几条未读信息,来自17岁的周褚安。
“值日神仙,你还在吗?我去灵隐寺拜过了,给你捐了一百块香火钱。你怎么还不回信息?”
“这周末再去给你烧点香?”
郝蝉用浴巾裹住湿发,指腹划过屏幕时留下水渍:“我还活着。”
发信息的时间是两个月前。周褚安正苦恼如何吸引喜欢的女孩子的注意,她随口编造值日神仙的身份,金手指是占卜算卦,预测未来。
手环两边的时间流速是一致的。她暑假一直在相亲约会,他那边也到了开学季,又可以和心上人见面。
小周同学得不到回应,非常沮丧:“神仙姐姐,明天就是开学典礼了,你还在吗?能不能帮我卜一卦,我到底要不要去表白啊?”
郝蝉翻了一眼日历,明天是开学典礼。
是那天啊……
新生入学的日子,礼堂刚举行完入学仪式,散场后一片清冷。
郝军却在角落里跟人打得火热。
红色的舞台幕布缠着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记忆里的啜泣声混着暧昧的喘息声。郝蝉猛地扣下手环,指甲在屏幕上刮出尖啸。
郝军脱掉盛令春的连衣裙,扔到一旁的箱子上。
“不行,别在这里,会被人发现的……”
“我好难受,春……求你,帮帮我……你又香又软,我真的忍不了一点了!”
两人牵动幕布一起剧烈晃动。
郝蝉折返回来找丢失的校卡,听见角落里熟悉的喘息声,于是好奇地朝着幕布后面走过去。看到郝军的爱马仕皮带和一只Jimmychou的缎面镶钻高跟鞋。
亮闪闪的高跟鞋从她眼前飘过。
盛令春在一众家长中非常耀眼出挑。观众席上,室友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激动地八卦:“快看!那个就是校草周褚安的妈妈,是戏曲演员呢!好漂亮好有气质啊。”
幕布拉开。
郝蝉惊慌失措地从礼堂跑出去。
礼堂门口,迎面撞上周褚安,郝蝉转身,拽他的胳膊:“那个……我脚崴了,能麻烦你送我去医务室吗?”
“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啊,我去取个东西。”
“不行!”郝蝉拉着他不肯撒手。
男生不解:“怎么了?”
如果他这时候进去,就会看到满脑子发春的郝军和盛令春最破碎不堪的一面。
必须让他头脑发昏,忘掉这个。郝蝉对准周褚安的脸,猛亲了一口,留下一个油腻的嘴唇印子。
她之前啃了一个黄豆炖猪蹄,啃到一半想起来校卡和报名手册落在小礼堂座位的抽屉里,才匆匆赶回来。
“喂,你……”他头昏脑涨,脖子根都红了。
郝蝉理直气壮地:“提前感谢你。现在可以立马送我去医务室了吗?”
郝蝉的脚踝是真的红肿了一片。方才吓得扭头就跑,磕在钢凳腿上,褪去中筒袜给周褚安看的时候,才觉得痛死了。
“行行行。”他二话不说把她打横抱起,上下掂了掂,她不沉,那时候的体重才88斤,百褶裙下两条细白的腿,比灯泡还晃眼睛。
“不过你谢人的方式,以后只能对我使用。”
郝蝉晃了晃脑袋。
从过去的回忆中挣扎出来。
原来那天,他是准备找她表白的。
可偏偏最后,她先急赤白脸地吻了他。
该死。
如果明天,周褚安没去小礼堂就好了。
冰箱冷藏室还剩半盒黄豆炖猪蹄,凝结的油脂在微波炉里滋滋作响。郝蝉蜷在柔软的牛皮沙发里啃骨头时,49寸的电视机里正播放财经访谈。
周褚安剪裁考究的西装袖口露出百达翡丽月相表,面容冷静克制,和手环里那个聒噪又好骗的周褚安判若两人。
好骗吗?内心脆弱的人才会很好骗。
主持人恭维他「编织AI丝绸之路的天才少年」的声音被猪蹄骨砸进垃圾桶的闷响截断。
郝蝉舔掉指尖的卤汁,在油腻的键盘上敲出卦辞:“对于你今天刚问的这个时辰,我按照六壬时刻推算,是流连。这样的话就是反复性,所有的事情都不确定。问感情的话会有徘徊,可能心里想的人并非良配。”
小周同学着急上火了,哐哐哐发了十几条信息。
非说郝蝉占的不准。
“我给你一百块钱改口费,你帮我重新占一次!”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能改口呢?”郝蝉解释道,“占卜本来就具有随机性,你再过半个小时就是速喜了。”
“真的吗?速喜就是好的吗?”
“速喜当然好啦!可以直接去表白了,成功率很高。”郝蝉循循善诱,“可惜呀!流年也不是完全没希望。但感情是波折和不确定的,比自己预想的要不顺。”
“哎呀,你也不用太难过。流连比赤口和空亡都要好,有三成可能性。赤口象征争吵不断不欢而散,空亡的话想都不用想。”
“那我明天不去找她了,免得把她吓跑了。”
“聪明!”
周褚安没有在开学典礼那天去小礼堂,因而错失了和郝蝉的初吻。
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对未来更是一无所知。
郝蝉并不打算告诉他。
剩下的精力还要应付厂二代,这是她的“生计”。17岁的少年会忧虑的事,在一个32岁的大姐姐眼里,简直幼稚得瘆人。
刷支付宝坐地铁,郝蝉一抬头就看到AC科技手环新品发布的预告短片。公众形象里的他睿智成熟,光彩照人。她驻足片刻,不禁感喟:“命真好,这辈子到底有什么好发愁的?”
跟厂二代相亲翻车后,郝蝉跟Amy姐辞职了。Amy姐极力挽留,表示还有戏,“你这样纠结是搞不定婚恋的。有时候,只需要勇敢一次。”
郝蝉精神匮乏地摇了摇头。一个在社会上找不到价值感的废物文青,哪来的勇气?就算凭空制造出一团勇气,也是空心气球,一戳就破的。昨天碰到周褚安那个硬茬,她已经彻底泄气。
好消息是郝蝉终于找到了一份不需要学历的工作——
在美术馆当志愿者,一天有120块钱的补贴,再加上两顿餐补。美术馆在良渚,是日本著名设计师安藤忠雄的手笔,归属于一家地产公司。大家都习惯叫它大屋顶,设计师的愿景是希望孩子们能在大屋顶下自由自在地玩耍成长。
郝蝉赶过去面试那天,玉鸟集正在办杭罗非遗展。面试官迟到了一会儿,她四处逛了逛。
策展人指着玻璃柜里的铁制提花机残件,介绍说:“这是周素娥女士1842年藏进祖坟的,比英国人的飞梭机还早十年。”
周素娥是周春梅的祖奶奶。
郝蝉抚过展柜,想起周家祖训——
「宁断罗机不折气节」。
周春梅连节气都分不清,还说什么气节。返贫那天,富太太的威严就像秋天踩在脚下的梧桐叶,嘎嘣脆。
美术馆的混凝土墙面爬满雨痕,郝蝉在捐赠名录前驻足。盛令春的名字下方压着件缂丝戏服。
手机震动着弹出推送:#钱王祭舞非遗传承人盛令春访谈#背景里那架缂丝屏风,分明是郝家老宅的旧物。断裂的紫檀木榫头还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小偷婊。”郝蝉低低地骂了一句,关掉手机。
馆长助理给郝蝉介绍完基本情况,又请她在四周参观了一下,点了两杯桂花拿铁。
郝蝉摇摇手:“肾虚,喝不了咖啡。”
助理一愣:“你也肾虚?”
“喝咖啡喝的。”郝蝉之前在化工厂上班,一天的工时很长,基本都在十五个小时左右。
大量喝咖啡,严重透支了肾气。
后来还有严重的戒断反应,一天不喝就萎靡不振,半死不活。喝了一段时间中药,把肾气补回来,才算恢复正常。
看见咖啡,就躲远远的。
“咖啡可是我的灵魂。”助理歉意地笑笑。
“没事,你喝吧。”
走出咖啡馆,助理追出来,要加她的联系方式:“你在员工宿舍遇到什么问题,随时和我沟通就行了。”
“谢谢,我不喜欢麻烦别人。”
助理很执着:“没关系,是馆长给我付工资。就算你遇到蟑螂,半夜喊我,我也会给你送杀虫剂的。”
“蟑螂?”
刚到赤金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冬夜去发电机房,遇到过几只野山狼。蟑螂能和狼比吗?比这更可怕的东西都见过了……一个人胆子变粗的瞬间,是你没有退路的时候。她就像一只应激的蟑螂,拼了老命也爬不上解放碑。
“对啊,这季节,蟑螂很多。”助理一脸天真。“馆长特意叮嘱过我这一点,他初恋很怕蟑螂。”
郝蝉轻笑一声:“不是所有女孩子都会怕蟑螂的。”
助理微微一愣:“小姐姐表面看起来文文弱弱,还能说出这种豪言壮语啊?”
文弱。
那只是褒义的假象,她不需要别人保护。
“放心吧。馆长的蟑螂,我包圆了。”
助理讪讪地收回想要加好友的手机:“你还真幽默。”
挑了个周末,郝蝉准备搬到良渚去。
中介很吃惊:“你不是才刚搬进来吗?”
“这屋子跟我气场不和,我晚上睡不着。”
“啊?很严重吗?”
“通宵失眠。”
“小姐姐,你要是不习惯独居,我可以介绍几个男朋友给你呀。到时候你都不用自己付房租了。”
“不用麻烦了。我马上就搬到文化村那边去。”
“好吧。”
郝蝉洗完澡,擦掉镜子上的水汽。
周褚安喜欢她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如今却浑黄地像碗蛋汤。皙白透亮的皮肤也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粗糙,离不开粉底液和遮瑕膏。
郝蝉打包东西,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搬过去。
吹完头发到阳台收衣服,鬼使神差地往楼下看了一眼。
没有人。
挺好。
大半夜的嘴馋,下楼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根梦龙,又拎了两瓶啤酒上楼。
时值五月,杭州便有了夏季初始的闷热感,再过些日子,这附近的知了会叫得很凶,几乎昼夜不息。阳台上偶尔会有掉落的蝉壳,烤焦后香味四溢。
这些她都是很喜欢,甚至喜欢到依赖的程度。
十五年前,从生命里剥离掉这样喜欢的气息,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周后,美术馆组织团建。
郝蝉是新人,被灌多了酒。
“你之前在大西北,都喝的五十二度白酒吧,那喝啤的不就跟喝凉白开似的?”
“放心,喝多了我们带你回去。都是女孩子,你怕什么?”
“就是呀,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助理也怂恿道:“我们馆长对新人关照有加,你也得好好表现啊。”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郝蝉喝下最后一杯,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她在一张大床上醒来,撑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裹在里面的米黄色真丝浴袍。她愣了下,转身走出去。
套房的羊绒地毯吸走了所有声响。周褚安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晨报,身上也穿着同款浴袍。
文质彬彬,清冷隽秀。
他摘下金丝眼镜,锁骨处的咬痕在晨光中泛着瘀紫。
看到郝蝉,掀起眼皮淡淡看了眼:“醒了?早餐一会儿就送过来,你再睡睡。”
郝蝉攥紧浴袍腰带,真丝面料在掌心打滑:“我们……”
晨报被随意扔在水果碟子旁边,周褚安用手绢仔细地擦了擦嘴角的红肿:“昨夜,你强吻了我。”
“不可能!”郝蝉脸色惨白。
他嘴角一片正中下怀的得意,微微仰起:“敢做不敢认?”
两页纸轻飘飘地扔到她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