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越来越浓了。
不过短短的数十分钟，浓稠的雾气便弥漫到了四面八方。原本晴空万里的海面，能见度不足一公里。
甚至能隐隐听见女人的啜泣声。
“全员保持警惕，加大雷达的探照区域，随时准备作战。”泽辉拿着对讲器下达了命令后，又看向了楚平，眉宇间满是担忧，“等会儿如果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就靠你了。”
泽辉觉得，这雾气实在是冷得彻骨。
第六感不断叫嚣着想要逃跑，就好像但凡晚上一秒，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不能这样做。
他是军人，他不能抛弃肩上的责任。
或许是察觉到了泽辉的紧绷，楚平抬起手来，模仿着之前看见的姿势，向他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咧嘴一笑，“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看见楚平这样，泽辉本该松一口气才对。
可不知为何，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就在这时，女人的啜泣声忽然变成一声凄厉的尖啸，雷达瞬间如同见了鬼一样，疯狂地炸响，显示着有数十个体型庞大的变异生物，正在迅速靠近。
“别担心，你们只管前进，那些东西交给我就行。”楚平拍了拍泽辉的肩膀，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希望能让他别这样紧绷。
这些东西再厉害，也没有之前那伪神厉害。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说罢，楚平跃上船头，拔下了乌木簪子，眸中再次迸发出干净悲悯的白光。
只见簪子脱手，闪电一般钻入了海底，将怪物的身体洞穿，任由他们跌入漆黑一片的海底，在雷达上消失不见。
警报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楚平回过头来，朝着泽辉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别担心，麻烦已经解决了。”
“楚哥威武！楚哥牛逼!”不等泽辉发话，项长生就很捧场地欢呼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这招我想学，能教教我吗？”
楚平本想打趣几句，却感到身后吹来了一阵彻骨的寒风。
雾气却丝毫未动。
“有情况，准备作战。”楚平眸光一凌，再次看向了不远处的海面，却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一颗硕大的脑袋探出了海面。
本该是眼珠的位置，只留下了两个黑漆漆的孔洞。
而且，那颗脑袋上的头发已经掉光了，皮肤完全裸露在外，却已经完全溃烂，找不到一块好肉。
就当楚平的目光落在那东西的耳朵上时，身体却忽地僵住了。
那东西的左右两只耳朵上，分别盘着一条金色的巨蟒，正冲着楚平吐信子。
不会的……
一定不会是她……
不知何时，楚平的嘴唇已经有些颤抖起来，眼眶也泛起了一圈红晕，不断在心里重复着那句“不是她”，像是安慰，又像是祈祷。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东西的身体露出海面时，被彻底击碎。
“我靠，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海面上那个人首鸟身，脚底还抓着两只金色巨蟒的怪物，项长生的心底生出了几分恐惧，手却本能地握住了腰间的配枪。
身旁，泽辉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目光死死地落在那东西的身上。
“那是海神禺虢（guó）。”
泽辉的声音有些颤抖。
《山海经·大荒东经》中记载，“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虢”。
这也是鲛人族每年都会祭祀的主神。
然而，楚平只是呆呆地看着空中的怪物，完全没有进攻的动作，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嘴里喃喃着，“怎么会是她……”
怎么可能……
那两条金色的蛇，楚平再熟悉不过。
一张慈祥和蔼的脸庞，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因为门规，楚平从小就不能离开蓬莱岛。于是，禺虢便总在夜晚前来，将她从人间带来的小玩意儿，偷偷塞到楚平的枕头底下。
那是楚平枯燥的修仙生活中，难得的乐趣。
楚平的父母很早便在战争中死去。
如果说，师父是一位严父，那禺虢便如慈母一般，填补了楚平内心中对亲情的渴望与空缺，给了他无尽的力量。
可是……
看着那不成人形的怪物，楚平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他几乎是跪在地上，颤抖着嘴唇，发出了歇斯底里地哭号。
“人类……接受命运……偿还……伤痛……”
禺虢原本温柔慈爱的声音，变得冰冷僵硬，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这句话，楚平听过。
站在后方的泽辉与项长生也听过。
正是沉空教造出的那个邪神，曾对他们说过的话！
不等他们多想，便见禺虢扇动翅膀，掀起滔天巨浪，直直压向他们所在的战舰。
“开启能量防护罩！”泽辉立刻下达命令，随即看向了战士们，“同时启用核能武器，全力反击！”
“不行！”几乎是话音刚落，楚平便红着眼眶，扑通一声跪下了。
那张年轻的面庞，似乎转瞬间憔悴了许多。
少年意气风发的声音里，只剩下了苦苦的哀求与哽咽，“求你们别伤害她！让我来拖住她，你们往北走就是蓬莱。到了那里，你们就安全了……”
漆黑的巨浪拍打在防护罩上，散回海中，战舰只是轻轻晃了晃。
“你……没问题吗？”
泽辉仍不放心，然而情况却容不得他多问。
于是，在看见楚平点头后，泽辉立即下令，由楚平掩护，拖住禺虢。其余人全速向北进发，待进入安全区后，再驱动无人机群，掩护楚平撤离。
“多谢！”
楚平站起身来，朝着泽辉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身一跃，悬在了空中。
看着战舰迅速撤离，楚平松了口气，看向面前这个满身疮痍的“怪物”，楚平眼眶再次红了，颤抖着声音，开了口，“娘娘……是我，楚平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泪水悄然落下，如雨滴般落向了漆黑的海。
然而，禺虢却再次抬起了翅膀，空洞的双眼里看不见一丝感情。
周遭的雾气凝聚成冰箭，齐齐刺向了楚平。
“偿还……罪孽……”
箭雨之中，楚平只是一味地闪避，完全没有反击。
他下不去手啊……
这是像母亲一样疼爱他的禺虢娘娘；是每次回来，都会给他带冰糖葫芦的禺虢娘娘；是会在黯淡长夜中，哄着他入睡的禺虢娘娘……
或许是因为走了神，一根冰锥将他的肩膀刺穿，带出滚烫的血液。
楚平重心不稳，从空中直直跌落。
一块白玉般的贝壳从楚平的衣领中滑出，悬在空中，替他挡下了瞄准心口的一箭，随后碎成无数碎末，归于大海。
娘娘……
楚平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任由身体坠向污海。
那块贝壳，是禺虢送给他的保命法宝。
他没能护住禺虢。
甚至没能保住她送给自己的礼物……
海水在雾气之下不安地翻涌，像一片漆黑的密林，藏匿着嗜血的猎人。他们正欢呼雀跃着，庆祝即将自投罗网的猎物。
就在身体即将被海水吞噬之前，楚平听见了机器的轰鸣。
随即身体一轻，稳稳地悬在空中。
项长生贱嗖嗖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楚哥，关键时刻还得靠我们吧？”
睁开双眼，楚平便看见了一架蜂鸟Ⅲ型无人机，正拎着自己，悬浮在海面上空。
而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庞大的蜂鸟Ⅲ型无人机群，排出一个整齐划一的方阵，像是他坚实的后盾。
“谢谢你们……”
忽然，禺虢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悲鸣。
雾气也随之在空中凝固成水滴，如泪水般齐齐落下。
与此同时，禺虢也变成了正常人类的大小，直直坠向了海洋。
“不！”
楚平大喊着，顾不上自身的伤，挣开了无人机的束缚，冲了过去，在禺虢即将坠入海洋的前一刻，将她紧紧抱住。
无人机群也迅速做出了反应，拼成了可以临时歇脚的陆地。
“阿平已经这么大了。”禺虢终于恢复了意识，溃烂的双手想要触碰楚平的脸颊，却又缩了回去，似乎生怕楚平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楚平肩膀的伤口之上。
空洞的眼眶中流出两股血泪。
“很疼吧？对不起……”
雾气终于全部散开，楚平的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阳光再次洒落，却显得那般冰凉，苍白又无力。
楚平颤抖着双手，轻轻抱住了全身没有一块好肉的禺虢，眼眶通红，“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们去找师父！师父他肯定会有办法的，肯定会的！！”
“没办法的。”
禺虢摇了摇头，笑容却是那般苦涩，“是沉空教。他们想把我改造邪神的载体……我没防备，中了他们的计。”
“你一定要小心他们，尤其是……”
话未说完，禺虢的身体就开始迅速腐烂，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
“不要！！！”楚平哭嚎着抱紧了禺虢，就好像这样便能留住她一样，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怀中化为一滩腐臭的黑水，“对不起……我没能护住你……”
翻涌的海面再次归于平静，海浪发出叹息般的清响，像是在说“没关系”。
楚平只感到一阵眩晕，黑色的斑块在视线中蔓延。
身体似乎早已不堪重负般，彻底罢了工。
就在他意识完全消失前，似乎看见了一个长着狐耳的青年向自己走来，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意。
“欢迎回家，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