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戈心情不好。
郑易敏锐地感受到这点。再算算时间,云戈心情不好的“开始”,好像就是他带宁王进宫之后?
没错,虽然陆哲的册封仪式还没举办,但他的封号已经下来了。连带还有一个王府,如今姜娘子本人,加上姜娘子的父母都搬了进去。
或许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信任大度,宁王府选下人的时候,皇帝非但没有插手,还递话给燕太贵妃,说宁王既是太贵妃的亲孙儿,如今宁王府上的事,还请太贵妃多操心。
这几乎是明晃晃地告诉燕家,你们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人手,不必担心朕再做什么。
郑易看在眼里,不得不赞叹燕云戈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好用。再者,他冷眼看了数日,知道姜家人惊喜之余,也并不得意忘形,待燕家、燕云戈依然礼遇尊敬,于是愈发放心。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唯独燕云戈本人,似乎出了问题。
自从从宫中回来,一连几日,他都有些魂不守舍。
既是好兄弟,郑易有话直说。
他找去燕府,单刀直入:“云戈,你这几日是在忧虑什么?”
燕云戈一怔。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在忧虑?”
郑易目光坦荡,说:“是。自从那日你入了宫,再回来时,便总是时不时出神、皱眉。莫非还有哪里不妥?”
燕云戈沉默。
他不答。郑易若有所思,说:“你总不会是……”
燕云戈看他。
郑易紧盯身前男人,问:“这么快就心软了?皇帝知道咱们之前瞒下宁王的事,是因宁王之病。如今他怀愧疚之心,多有补偿。你被他的补偿打动,已经不怨皇帝了?”
燕云戈听着这话,瞳仁微颤。
他静了片刻,语气平稳,答:“怎会?”
郑易却不满足于这个回答。他往前,再问:“当真?”
燕云戈扯起唇角,斩钉截铁:“当真!”
他怎能放下?
半年前那个冬日清晨,他明知自己和陆明煜刚大吵一架,却依然毫无戒备之心地喝下陆明煜递过来的酒。他甚至尝出酒水味道不对,可陆明煜说一句“兴许是温得太久”,他就信了。
结果呢?他没有死在追击突厥人的时候,没有死在塞北的冰天雪地中,而是差点死在皇帝寝宫!
之后的几个月,他与郑易、郭信对面不相识,听信了陆明煜的花言巧语,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为耻辱、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一段时光。
想着这些,燕云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皇帝近来态度略有飘摇的心重新安定。陆明煜过去能因心中怀疑杀他,如今又因“真相大白”直接封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当亲王。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人坐在皇位上,对燕家有什么好处?
郑易端详着燕云戈的神色,嗓音和缓一些,说:“云戈,若是四月那会儿,你说不怨天子,我也不会说什么。毕竟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我又不是郭信,不至于连兄弟的这种私事都掺和。可现在,宁王都已经回长安了,你可万万不能出差错。”
燕云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这也不单单是为你我。”
郑易听到这里,终于吐出一口气,露出笑脸,抱怨:“今年这天,实在太热!我前日见了郭信,那小子,连吃了两碗冰粥都还在喊不够。唉,从前在赭城时,总想回长安,觉得这里暖和。没想到,到现在,竟然还开始想念赭城。”
燕云戈“唔”了声,过了会儿才回答:“是。今年的确比往年要热。”
既然这样,陆明煜宫中为何还要烧炭盆?再有,那日见他,他仿佛比三月时瘦了许多……
打住。
燕云戈收敛心思,将思绪转到发觉自己饮下毒酒的时刻。
此前不是没考虑过燕家被“狡兔死、走狗烹”,甚至姑姑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要他莫要离陆明煜太近。他当时没有听从,后面当真有了恶果。
这么想了许久,燕云戈心神重回宁静。
也许他和皇帝最好的关系就是相互戒备、相互猜忌。两人的开始是一场错误,后来更是步步是错。
燕云戈想要把一切“扭回正轨”,可陆明煜不这么觉得。
与三月末那会儿相比,他的身体仿佛好了许多。
还是总觉得冷,但腹部不会疼得那么频繁,身下可以四五日都不再出血。
山楂汤还在喝,反胃、恶心的感觉淡下许多。
按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一日早间,他要换亵衣时,偶然看了一眼镜面。
宫人们便听天子说:“别动。”
李如意屏息静气,看天子走向镜面。
屋内的确是暖。宫人们进出的时候,总要出一身又一身汗。可这样的温度,对陆明煜来说才是恰好。再有,他这会儿赤`裸着上身,也不觉得太冷。
天子端详镜面中的自己。
他的目光一点点落在自己腹部。
那里有一个绝对不正常的弧度。圆润,隆起。陆明煜的手指碰上去,先感觉到自己柔软的皮肉。
天子低声问:“多长时间了?”
他不会日日都看自己,可伺候他的宫人们却要日日看他。
日复一日地更衣,陆明煜不相信,宫人们会对自己身上出现的怪状一无所觉。也不只是他们,还有张院判……
他掌心贴在自己腹部。某个瞬间,他甚至有种古怪的、皮肉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活动的感觉。
陆明煜想到了志怪话本里的妖邪,还有在深宫中流传了十年、百年的怪物。他头皮发麻,嗓音倏忽抬高:“朕变成这样子多长时间了?——李如意!”
李如意被他点了名,慌忙跪下,答道:“陛下!奴才此前并未察觉啊!前些日子,奴才是发觉陛下的腰带又紧了些。可当时奴才只想着陛下近来进食太少,如今难得健壮回来,该是好事一桩。陛下恕罪、恕罪!”
随着他这句话,另有许多宫女、太监一并跪了下来,也要陆明煜恕罪。
这一声声喊声,叫得陆明煜头痛。再让张院判来,还是老一套。看不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给皇帝开一些温和的养生方子……太医们腻歪了没,陆明煜都看腻了。他甚至懒得再问一遍,自己还能活就多久。
总归太医的答案只有那么几句。
等这场因天子看了一眼镜面而有的兵荒马乱结束,陆明煜在宣政殿里,看着九阶下的臣子。
以燕云戈的官衔,他平日也要上朝。前一个月不在,是因为他北上去接宁王。到如今,倒是再无其他事耽搁。
他立在武将之中,一身绯色官袍,愈发衬得身姿修长挺拔。
与前些日子看到他时总要挪开视线不同,这天,陆明煜的目光长久落在燕云戈身上。
目光复杂,痛苦而贪恋。
他自知愧对于云郎。云郎怨他、不愿意好好和他说话,都在陆明煜的理解之中。
谁会原谅一个动手去杀自己的人?奈何陆明煜是“君”,燕云戈是“臣”。大义压在肩上,燕云戈连报复都做不到,只能隐忍地告诉天子,燕家真的不曾、不打算多做什么。
想到这些,陆明煜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握住,疼得他动弹不得,呼吸都成了奢求。
想要好好补偿燕家。天长日久,有朝一日,云郎或许还愿意对他说一句“我不在意了”。
但他又一次得知,自己很可能已经没有“天长日久”。
腹中长了怪异的东西,太医们依然一无所措。接下来每一天,都可能是陆明煜寿命的尽头。这种情形中,陆明煜放眼整个朝堂,扪心自问,自己死去以后,无论上位的人是谁,政事仍有人处理,私盐案会被继续追查。唯有这件事,只有他一人在乎。
想到这些,陆明煜再无犹豫。
诸臣退朝前,他说:“抚远少将军留下。”
听着这话,燕正源、郑恭等人神色一起变化。燕云戈更是皱眉,并不应答。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抗命不遵了。
文官里,孙青、陈修等在过去几个月间与武将们矛盾百出的人,这会儿已经要露出幸灾乐祸神色,等天子发怒。
然而天子非但不怒,还很好脾气地补充:“钦天监奏上了几个吉日,朕看着都不错,很适合用来办宁王的册封仪式。少将军算来也是宁王表叔,不妨来与朕参谋。”
话说到这里,燕云戈再不从,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他安抚地朝父亲、几位叔伯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听令。
围观的文官们对视一眼,神色各有不同。
唯一的共同认知是:看来燕家果真皇恩厚重。之前被他们找的那些茬,兴许就是皇帝指使。
作者有话要说:唉……
ps.小天使们疑问的剧情应该这几天就会有解释……如果我能顺利写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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