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坠落在档案袋油渍边缘时，我正盯着礼堂穹顶的彩绘玻璃。那些被切割成菱形的阳光像破碎的试管，将新生代表的声音过滤成实验室标本般的无机质感。理事长今晨交付的镀金怀表在口袋里发烫，表盖内侧「求真」的刻痕正在渗血——如果对着光倾斜37度，就能发现校训第二笔画末端藏着极小的「拟」字。
「本年度特别研修生，林泽同学。」
被突然点名瞬间，怀表齿轮咬住了我的喉骨。视网膜残留着半小时前在旧校舍看到的景象：停摆的座钟玻璃罩内，三根指针重叠成手术刀的形状，此刻正精确刺入理事长胸前的学生会徽章。当那枚樱花浮雕徽章折射的冷光扎进瞳孔时，我闻到了消毒水与红茶混合的预兆。
我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留在日本。
教务处空调出风口积着薄灰，四月潮湿的风裹挟樱花穿过百叶窗，在教导主任光秃的头顶投下斑驳的阴影。他推来的信封上印着诚北高中的烫金校徽，边角残留着红茶渍，像干涸的血迹。
“特别研修生啊...“我机械地重复这个拗口的称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信封边缘。樱花色的通知书里夹着英文版校规手册，第37条用加粗字体标注着“每月需提交八千字观察报告“，墨香混着印刷厂特有的刺鼻味道。
走廊的樱花纹地砖在暮色中泛起冷光。我把书包甩到肩上时，金属校牌撞在储物柜上发出清脆声响。这个时间本该空荡的走廊传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节奏，像是有人故意用鞋跟碾碎樱花花瓣。
“林同学对吧？“
转身时先闻到佛手柑混着雪松的香水味。藤原千夏的绀色制服外套随意搭在臂弯，白衬衫领口别着学生会的银质徽章。她将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这个动作过于优雅，仿佛在拍护手霜广告。
“转学生要特别注意仪容呢。“她的目光落在我松开的领结上，指甲染着珍珠色的指尖划过自己一丝不苟的领巾，“毕竟现在你可是理事会的...眼睛？“最后一个音节融化在突然响起的下课铃里。
我盯着她转身时裙摆扬起的弧度，后颈处隐约露出肤色胶布的一角。乌鸦突然扑棱棱掠过中庭的樱花树，那些飘落的花瓣在阴影中苍白如药棉。
回到六叠大小的出租屋，窗台上放着便利店买的金枪鱼饭团。手机提示音在黑暗中亮起，理事会发来的邮件附件里是本月观察报告模板。光标在空白文档上闪烁了十七分钟，最终我只打下标题：
《关于四月十二日樱花树下的阴影面积测算》
书桌抽屉最深处躺着从国内带来的云南白药，铁盒里还剩三枚创可贴。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能准确说出每块淤青的来历，现在却要记录别人的伤口经纬度。窗外的月亮被电线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体，像块正在融化的镇痛贴。
第二天清晨的鞋柜里躺着匿名信，信纸带着红茶香气。圆润的假名写着：“观测者不该踏入观测场，望远镜会灼伤眼睛哦~“。我把信纸折成纸飞机投向垃圾桶时，指尖沾到黏腻的蜂蜜味。樱花腐烂的气味比盛开时更接近真实。我蹲在鞋柜前系鞋带时，正巧看见三片花瓣跌进排水沟，在黑色淤泥里翻出粉白色的内脏。金属柜门映出我左眼的淤青，那是两周前在便利店阻止醉汉骚扰女店员时获得的勋章——如果被理事会的摄像头拍到，大概会被归类为“暴力倾向观测样本B-3“。
教务主任给的电子钥匙卡在裤袋里发烫，背面蚀刻着“特研-07“的编号。这个身份比转学生更微妙，像是被塞进玻璃罐的甲醛标本，既不属于生态链又被迫见证所有腐烂过程。经过二楼走廊拐角时，风突然卷着素描纸拍在脸上，丙烯颜料的气味混着某种精神类药物特有的甜腥。
“抱歉。“声音像是从深海传来。蹲在美术室门口捡画的女生扎着向日葵发圈，袖口沾满群青与钛白色。她整理画纸的动作让我想起修女擦拭神像时的虔诚，每张速写都记录着窗格分割天空的精确角度。
小野寺葵——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社团联申报表上的铅字姓名——抬头时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睫毛膏晕染出完美的半月形阴影。“新同学要小心哦，这里的穿堂风会偷走重要东西呢。“她晃了晃缺页的写生簿，内页编号出现断层：17、18、20，唯独缺少第19页。
学生会室的红茶香在楼梯间就勒住我的喉咙。推门时铜铃发出晚期病人的咳嗽声，藤原千夏正在往瓷杯里倒入第四块方糖。她的制服裙摆比校规短两公分，这个数字刚好能让中年教师装作没看见。
“林同学的观察日记写到第几页了？“她搅拌银匙的动作像在解剖青蛙，“用汉字写的话，八千字应该很快吧？“红茶表面浮着的虹膜状油光突然让我反胃。
我注意到她整理文件的指尖贴着肤色胶布，边缘微微翘起，隐约透出底下靛蓝色的血管纹路。窗外的樱花树突然剧烈摇晃，那些飘进室内的花瓣落在她肩头时，瞬间褪成病历纸的灰白色。
放学后的空教室藏着这座城市最诚实的暮色。我从书包夹层摸出皱巴巴的观察报告，理事会的格式要求第七条写着“请避免主观臆测“。钢笔尖悬在“4月14日“上方滴落墨点，渐渐晕染成美月袖口蝴蝶结的形状——那个总在生物教室后面喂流浪猫的女生，今天用橡皮筋绑头发时崩断了三根发丝。
便利店荧光灯管在梅雨季前夕提前衰老，滋啦作响的光晕里，美月数硬币的动作像在进行某种宗教仪轨。她对着自动贩卖机的按键比划十字，碳酸饮料的糖分表在瞳孔里折射出菱形的光斑。
“37克...“她突然对着滚落的罐装咖啡呢喃，指甲在拉环处刮出细小的刻痕，“正好是今日份的痛苦计量单位呢。“转身时校服裙摆擦过我的手腕，袖口脱线的蝴蝶结垂下一根蓝色丝线。
我蹲下身假装系鞋带，用手机拍下她留在冰柜玻璃上的掌纹。那些蜿蜒的纹路在冷凝水汽中生长，突然让我想起千夏茶杯底沉淀的方糖残渣——像是同样被精密计算过的绝望形态。
回程时抄近道穿过旧校舍，石膏像群在月光下显露出尸斑状的霉点。二楼美术室飘来松节油与碳酸锂药片溶解的气味，混合成类似腐坏薄荷糖的刺鼻甜香。透过门缝看见葵在撕扯画布，向日葵发圈在剧烈动作中迸裂，塑料花瓣弹到调色板上溅起钴蓝色的血。
我数着她踩碎药板的次数，足音与教务主任巡逻的手电光达成诡异的同步。当第十四片铝箔在帆布鞋底绽开时，她突然对着窗外的鸟群傻笑，这个表情让我想起母亲在火化炉里突然抽搐的遗体。
学生会的碎纸机仍在轰鸣。千夏把玩着裁纸刀经过布告栏，刀锋划过“文化祭“海报时精准切断字母“L“的斜杠——那是“Lie“的最后一笔。她哼着走调的《欢乐颂》，袜沿上新鲜的血液正沿着小腿静脉绘制东京地铁图。
在观察报告的第七页，我画下三个交错的同心圆：美月咖啡罐的冷凝水渍、葵调色板上的药片碎屑、千夏袜尖扩散的血迹。它们共同构成的函数图像，在凌晨三点的台灯光下显影成未闭合的绳结。晨光像稀释的消毒水泼进教室，班主任宣布特别辅导分组时的嘴型与理事会邮件内容重叠。美月课桌边缘的刻痕又新增七道，我数着她折叠辅导通知单的次数，突然意识到那些折痕走向与咖啡罐拉环的伤口完全一致。
她的圆珠笔在同意书签名栏悬停太久，墨水在“佐藤“的“藤“字上结成血痂般的墨团。当窗外传来鸟群振翅声时，她突然转头对我露出溺水者的微笑——这个表情在三个月后的行为心理分析报告上，被标注为“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极端代偿反应“。
而我当时只是低头检查录音笔电量，假装没看见她袖口露出的绷带，那些交错的白色线条正在编织绞杀春天的绳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