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割麦子
夏天的早晨,太阳不偷懒,早早地亮了天。
刚抽穗没几天的麦子,眨眼间就籽粒饱满鼓胀,高挑的麦芒犹如金针,黄澄澄的一片,一望无际地闪烁着光芒。
家家户户早早地找出草帽,镰刀、绳子,为收割做好了准备。
天刚蒙蒙亮,周长祥就起了床,用快壶烧好两壶水后,从墙上取下昨晚磨好的三把镰刀,戴上草帽,推着独轮车,沿着渠道向长沙岭走去。
岭上梯田有序,黄绿相间。
伴路蜿蜒的渠道又宽又阔,水波荡漾,显得旁边的小路窄得可怜,胆小的人推车经过根本不敢侧目,唯恐晕眩,栽倒进那深绿色的急流中。
远处东山上稀疏的薄雾起伏了黑蒙蒙的山顶,仿佛水里浮露的黑鱼鳍。岭上凉了一夜的空气,湿润中泛着麦香,夹杂着幽幽的青草味。麦田仍处于静寂中,但这静寂里却透着紧张与不安,不时有野鸟扑棱棱地飞起,惊得野鸡叫响声在岭上传得清远。
周长祥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将草帽挂在车架上,戴好套袖后,低头弯腰,左手腕向外扣住七八棵麦子,右手挥动镰刀在麦秧底部割下。经过一夜湿气的浸润,麦秧软软的,如丝般柔顺。周长祥两手各捻着几棵麦子,将有麦头的一端交叉在一起,左挽右转,三下两下便打好了一个草绳子。
周长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双手,弯腰伸出左手揽过一把麦秧,右手前递镰刀,刀背紧贴地面,随后前臂稍斜后撤,手上用力,只听“嚓”的一声,麦秧便与麦根分离了。周长祥微微侧身,左手下按,右手用镰刀托着,将麦头整齐地放在刚编织的草绳上。
镰刀挥舞,人随其后,一袋烟的工夫,放车子的周围便躺了一堆堆待捆的麦秧。剩下的麦茬白白的,整整齐齐,丝毫看不出凌乱的痕迹。
虽是岭地,但离渠道较近,地里仍是湿漉漉的。镰刀所过之处,靠着麦秧生长的一些青草也一同被割下,散发出浓浓的新鲜味。不时有青蛙跳起,蛤蟆爬出。蛇是极有风度的动物,不论受到何种骚扰,它总是缓缓地离开人们的视线。
东方泛红时,一亩多地的麦子已割得差不多了,目测还剩三四分地。周长祥直起腰,蹬了蹬有些僵硬的腿,坐在地头的麦捆上,拿起草帽捏着帽窝,扇着汗。背心的脊梁和胸前处都已湿透。
孙菊提着水壶,拿着绳子走了过来。
“干这么快干啥?就不能歇歇再干?”孙菊将水壶递给周长祥,心疼地说。
“日头出来天就热了。早点干完,推到场上晒着,找个好天用碌砫压一压。拖到雨天就麻烦了。”周长祥接过水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在庄户地里刨食,活一天都干不完啊。”孙菊戴上套袖,两手麻利地抄起麦秧下的草绳子,交叉使劲拉紧,又用膝盖顶住,快速打上活扣。一个结实的麦捆捆好了。
“两个孩子吃饭了吗?”周长祥拧上水壶盖,看着孙菊问。
“在后面呢。两人推着小车,一路上光玩了。”孙菊没抬头,把捆好的麦捆都立了起来。
“没嘱咐他俩?渠道里的水满满的,流得很急。”周长祥有些担心地说。
“嘱咐了。呶,那不是来了?”孙菊直起身,朝着渠道的方向望去。
周长祥侧身看见周海推着小车,周洋在前面拉着,两人嬉闹着来到下边地里。
“快上来,别再闹了。”周长祥朝着两个孩子吼了一声。
听到吼声,两个孩子撒腿朝地里跑,周海推着小车,跑得歪歪斜斜,弄得小车被小石头颠得“嘚嘚”直响。
周海仰躺在车子上,看着湛蓝的天空,扯过一根麦秧,咬在嘴上。
“什么时候能割完啊?”周洋坐在麦垄上,把玩着镰刀,抠着麦粒吃,看着前面长长的还未收割的麦子,犯起了愁。
“呵呵,刚来你就愁成这样了?要是天天割不完,那才有饭吃呢。”周长祥看着眉头紧锁的周洋笑着说。
周海学着孙菊的样子捆着麦子,每立起一个麦捆时,脸总被麦芒刺得痒痒。他嫩嫩的小胳膊没戴套袖,不一会儿就变得通红通红的。
“你俩往场里推麦捆吧,一个推,一个拉,到了场上,把它们立在一起。”周长祥找了个平地,把小车放稳,在车上穿好了绳子。
“唉。麦芒真刺挠人。”周海挠着胳膊,又在肩膀上蹭了蹭脸上的汗。
“是啊,真刺挠,浑身痒痒。”周洋苦着通红的脸,附和道。
“庄户地里的饭不好吃吧?得好好上学。别到处乱挠,挠哪里哪里痒痒。”看着到处乱挠的周海,孙菊不失时机地教育着两人。
两人比赛似的向小车跟前抱着麦捆。
“麦头朝里,麦秸朝外,不然在路上都戳掉了。”周长祥一边教导着,一边捆绑着车子上放置好的麦捆。
周海将较长的车绊在车把上挽了两道,把长短适中的车绊挂在脖子上,扎好马步,轻松地抬起车把,用力往前推着。周洋两手紧紧攥着绳头,身体前倾,搭在右肩膀上的绳子瞬间绷直。
“路上别打闹,渠道里的水满满的,很危险。”孙菊看着两人的背影,打着草绳,大声嘱咐道。
小车行驶得很顺畅,兄弟俩竟然配合得十分默契。
岭上的地头小路高低起伏,沟壑纵横,土沙稍厚实的地方长满了野草和零星的酸枣树,路面虽硬实,却散布着很多大砂砾。
出了地垄,一路下坡。周海紧紧握住车把,脖颈顶着车绊,身体稍弯后倾,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碎步,无奈脚下还是打滑。
“你到后边使劲拽着。”周海猛地将车把按在地上,由于惯性,车撑划出一道深深的白色沟痕。
周洋转到周海身后,从他的胳膊下穿过绳子,用力向后拽了拽。
“你试着调整绳子的松紧,让车慢慢地往下走。”车绊短,弄得周海抬不起头,憋得脸通红,喘着粗气。
看到周洋准备好了,周海握紧车把,脖颈上顶,两脚蹬地,腰部一挺,站起身来。
在周海的指导下,身子几乎要向后倒去的周洋有分寸地调整绳子的松紧,车子终于安全地驶上了渠道边的小路。
“你到前面拉车,过桥的时候别往两边看,渠道里的水又深又急。”周海低头将车绊从脖颈上拿下来,用小褂前襟大把地擦着脸上的汗。
周洋边拉车边回头看,见周海推得平稳,就用力地拽着绳子,身体的重心已经不在脚上了。
终于,稳稳地过了搭在渠道上面的石板桥。
一直远远观望的孙菊放心地拿起镰刀,继续割麦子。
周海和周洋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达了麦场。
麦场在村前的小水库边上,是一块经过碌砫碾压的黄土地,平时用来堆放草料和晾晒东西。
碌砫是一块经过加工的坚硬的近似柱状的石头,带有凹槽,左边粗右边细,两头轴心位置各有一个石窝,嵌入石窝里的木橛连着结实的木框。谁家想用了,就在木框上拴上拉绳,随意拖动。
好几天前,周长祥和王杰生挑水泼地,拉着碌砫反复碾压。防止黄土出现裂纹,趁着粘土饱水的时候,在上面又撒了些麦糠,压平实后地面坚硬光滑。
麦场南边,是小水库的北沿,长着六七棵碗口粗的槐树,茂密的树叶蜿蜒在虬曲的树枝上,遮出一地阴凉。
槐树下,王育红仰起头,手持一根麦秸,百无聊赖地逗弄着树上的“吊死鬼”,细丝微微颤动着。两只羊羔在场地边的斜坡上,晃动着短小的尾巴,调皮地蹦跳着,还不时地窜到母羊身下,撅起小嘴胡乱拱着。
“过来帮忙,把麦捆立起来。”周海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朝王育红喊道。
“还有多少?大叔和婶子呢?”王育红扔掉麦秸,收起左腿,起身走过来。
“他们在地里割麦子呢。还早着呢,一亩多地的麦捆,刚推过来这几个。”周海苦着脸,脸色通红,看着王育红解开绳子。
周洋从场边的沟里抱来八九块菜盘大小的石头,放置在麦捆四周,算是划定了界线,与二叔家堆积的麦捆相距约一米多远。
“你家啥情况了?育林也推麦捆吗?”周洋用肩头蹭了蹭腮边的汗水,一边立着麦捆一边问。
“没有。星波他爹用牛车给拉的。”王育红说了实话,可周洋听着却像是在谝。
“你说王怀礼吗?”周海扯了根麦秸,咬在嘴里。
“是啊。咱队里养牛的那个人。”王育红眨着眼睛,从车上抱下最后一个麦捆。
王怀礼是村里赤脚医生王秋的儿子,因腿跛,被王杰生安排在生产队里负责养牛。
王秋是张超的姑家二哥,个子不高,一对小眼睛陷在白胖胖的脸上,总给人一种睁不开的感觉。
王秋高小毕业后,经张超的父亲推荐至公社,参加了几年的村医培训。觉得自己有点墨水,医术无人能及,平日里清闲在药房里,喜看命卦风水书,逢人就说东家道西家。
其实,他治好的病人寥寥无几。山里人命贱,小病不用治,大病他又治不了。遇到感冒、闹肚子实在抗不过去了,才去找他,拿点儿药片。
在王秋刚干赤脚医生的第二年,村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患了小感冒。王秋在给老头挂针时用错了药,硬生生地把老头折腾死了。悲痛中,老头七个儿女差点儿把王秋撕烂了,最终张超出面,好说歹说,赔尽了小心,又赔了二百元钱了事。
听了王育红的话,周海和周洋心生嫉妒,但骨子里的傲气和倔强,还是激发了身体里的潜能。周海收了绳子,和周洋推着空车,沿着渠道边的小路往长沙岭疾走。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王育红愣愣地站着,不知他俩为啥生气。
一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周洋也没了先前的调皮劲儿,跟着脚步飞快的周海,推着空车竟然走得稳健。
剩余的麦子都已割完,周长祥和孙菊坐在麦捆上歇息。见两人不说话也不打闹,认真地抱麦捆,绑车,配合得流畅,他们感到十分纳闷。
“别急,我看看绑好了吗?要是不结实,到了渠道就麻烦了。”周海刚要拾起车把推走,被周长祥叫住了。
“来,喝口水吧。”周长祥拽了拽绳子,确认绑得紧实。
周海没言语,一屁股坐在麦捆上,大口地喝着水。
“洋洋,到娘这儿来。”孙菊望着远处正抱着麦捆的周洋,扯下套袖,走到周海身旁坐下。
看着一屁股坐在地垄上的周洋,孙菊扭过头问:“和你哥吵架了?”
“没有啊。”周洋没有抬头,掀起小褂的前襟擦着脸,随口回应道。
“那你俩怎么都不高兴?”孙菊摸了摸周洋的头,关心地问。
周洋还是没有说话,随手扯了一根麦秧放进嘴里,用牙咬着。
“庄户地里的活不好干吧?一年到头忙活得不赖,可到了年底却收不了几个钱。”
孙菊既有所感触,又借机教育周洋,“好好上学,考上大学就不用受这份罪了。大海学习特别好,回回考试都是第一,你爹说你比他还聪明呢。”
“那是当然,肯定比我哥强。我才不要在地里受罪呢。”周洋吐掉嘴里的麦秧。
“你爹就这么大能耐了,当了多年民办教师,也没攒下多少钱。在村里又拿不到工分,每年还得交提留,有时候甚至还得倒贴。”说着,孙菊用套袖拍掉了裤脚上的蚂蚁。
“王怀礼咋不给咱们用牛车拉麦捆?”周洋歪头看着孙菊,疑惑地问。
听到周洋的问话,孙菊放下水壶,问:“怎么了?你看见王怀礼给谁家拉麦捆了?”
“育红说王怀礼给他家拉的。”周洋并未看向孙菊,而是朝着远处扔出一块土坷垃。
“噢。”孙菊缓缓应了一声,接着说,“那倒是应该的。星波他爹懂得知恩图报啊,比他爷爷强上百倍呢。”
“我大爷怎么会是王怀礼的恩人呢?”周海也凑了过来,满脸好奇地问。
“王怀礼十来岁的时候,得了喘病,王秋觉得自己医术高,就配药给他喝,结果却中了毒,嘴里直吐白沫。你大爷背着王怀礼拦下一辆拖拉机,送去公社医院救治。刚脱离危险没几天,王秋心疼钱,硬是死拉硬拽地把王怀礼弄回了家,还按照药方给王怀礼打针,结果打到了腿神经上,疼得他在床上直打滚,两个月都不敢下地。打那以后,王怀礼就瘸了。”孙菊拢了拢头发,又说道,“落下这瘸腿的毛病后,他一直找不到对象,好不容易在你大娘的帮助下,找了个憨女人做媳妇。”
周洋忽闪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大爷和大娘都是好人。”
“嗯。你大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孙菊顿了顿,看了一眼周海,笑着说,“王怀礼给你大爷家拉麦捆,是知恩图报,两家相处得好。”
周海嘴角上翘,伸了下舌头,扯了一个没有麦头的麦秧朝周洋扔了过去。
“村里不正常的事多,社会上不正常的事就更多了。”周长祥捏着草帽,扇着汗说,“张超全家没一个去地里割麦子的,都是王业发找人干,去割麦子的人都能挣工分,割完后,大队的拖拉机再给拉到场里去。”
想着刚才俩孩子闷闷不乐的样子,周长祥长叹一口气:过去自己何尝不是这样。
看到周长祥感慨满腹,孙菊将话题转到教育孩子身上:“一些事咱管不了,不当官不当将的,干生气。咱只要走得正,行得端就行了。你爷爷和你爹在村里没人说孬的。你俩也不能当窝囊废,要比你爹有出息。”
两人都沉默不语,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热,烤得人脸发烫。
当一家四口把麦捆都竖立在场里的时候,太阳照得天空通透明亮,白花花的让人睁不开眼,而且一点儿风也没有。
“洋洋,你先在这儿看着,我和你爹回家做饭,大海回家提壶水来。”孙菊收拾好绳子和镰刀,跟在周长祥和周海的车子后面走了。
周洋抬头看了看天,浑身燥热难耐,难受极了,坐在槐树下大口喘着粗气。阴凉里的老母羊无精打采地趴着,偶尔甩甩耳朵,嚼动两下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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