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白日熠熠,草长莺飞,学堂群一片寂静,腾岐学院第一次旬考已经开始。
正是笔试,匾悬“武以正道”四大字的学堂里,谢景面无表情端坐上位,屏息闭目似在酣眠,实际堂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皆在他感知之内。
堂下墨香萦萦,一众学子伏案奋书,偶有笔斗轻碰瓷砚的清脆声响。林珏正坐案前,挺腰直背,聚精会神,手腕翻转如风,运笔不停。不单是他,大部学子写得都极快,毕竟这次旬考只考校五日所学,在坐才俊若是连这些都不能倒背如流,也别自称腾岐学子了。
是故于他们而言,位次关键在于接下来的武试。
“呼。”
勾笔最后一字,林珏吐出一口浊气,轻轻搁笔,抬头四顾,眉眼间没有太多疲劳。
笔试辰起巳止,四炷香时间,此时摆在谢景案前的香炉里刚刚燃尽两炷,时间堪堪过半。
实是可考校内容过于少,试题不难,费不了多少心力,做得很是轻松,不仅是林珏,接下来一刻时内,陆陆续续有学子搁笔抬头,眉目皆是喜色。
学子们一时有些百无聊赖,有人见谢景白首闭目,还以为老先生已因早起枯坐熟睡过去,竟大胆与友伴细声交谈起来。
林珏也无聊坐着,小手撑脸打量四周:不远处的李溪沙狠狠地瞪他一眼,故意倾过身子挡住考卷;先前认识的热情学子米禾朝他挤眉弄眼,小心掀起考卷一角给他看;最后,角落里的胡展甫闭目端坐,双手搭膝,并不理会旁人。一圈看罢,林珏嘴角微抽,更加无聊了。
在此时,学堂外忽有急促脚步声,学子们循声望去,只见身着玫红印花武袍的内武堂博士王奴娇匆匆入堂,手里拿着一鼓囊囊信封,直向谢景。
谢景睁目,侧耳听得王奴娇俯身低声言语,目中惊疑,边点头边接过信封,拆封展信仔细审看。
王奴娇当即直身面对众学子,朗声道:“笔试止!旬考终!诸生搁笔正坐!”
众学子茫然疑呼,但王奴娇已直接开始催促前座学子交卷,大家只得照做。
风一般收起满堂考卷,王奴娇对谢景行礼,后者回礼,她便又趣步往其他学堂去了。
身周同学忍不住细声交谈,林珏微皱眉,并不参与,他们虽知道发生大事,却不知究竟何事。
堂内窃窃私语声愈来愈大,似是终引起堂上老先生不悦,又似老先生终于看罢了信,屈指敲桌。
堂内立刻鸦雀无声。
谢景撂下信纸,环顾噤若寒蝉之诸生,目光着重在六人身上停留,平静告诫:“笔试禁止谈话,有违者六人,念君初犯,老夫暂不宣之于众,再犯,严惩不贷!”那六人本就感受到谢景眼神留意,闻言当即脊背生汗,脸上已经发白。
顿了顿,他接着道:“三月上旬旬考已结,以笔试成绩排列。但我们并不散堂,是要言一事。”
林珏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景。能让腾岐学院临时中止旬考,其事必不会小,少说也得是件振动诸夏的大事,大家闻言都是来了精神。
而这时,外面其他学堂忽有阵阵惊呼传出,惊起歇在檐角的飞禽振翅飞起。不用说,这肯定是其他学堂学子已知道谢景即将言语的内容而发出的惊呼,更加引得堂内众学子心痒痒。
谢景视线落在每一个人努力压抑好奇的脸上,最后悠悠道:“诸君真是生得好时节。今晨得知,天机山与太平殿联名,以千里信传书天下,张‘天机山榜’于江湖,已引起修炼界震动。”
“天机山榜!天机山榜重出江湖了!”
“真的有天机山榜啊!我还以为是长辈们胡诌的呢!”
“……”
林珏亦微微瞪目,按捺心中惊讶,轻轻吸气,低声念道:“天机山榜。”
天机山榜,修炼者强者之排名,一榜十人,四百年前由天机山领衔初编纂,百年一册,分上下两版,于今已有四册八版,所计杰出修炼者一百零八者,皆得画像列传留名史册。
人的生命有何意义?于农夫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知天命;于读书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于将军言,定国、封疆、万户侯;于修炼者言,留名、登道而已。
所谓留名,即做轰轰烈烈大事、造万世不更功绩、留德霸仁义伟名。
所谓登道,即以得天独厚天资、攀万古一道高峰、登天界神祇位次。
修炼者皆望得道以求长生,不得便退求其次,希史册留名,然所谓史书,皆帝王将相之家史,又何得百姓名!试观两千年修炼史长河,修士如过江之鲫何其多!留得姓名又几人?即创三千术之圣人,亦唯余“圣人”二字,他者何哉!
于此,天机山设天机山榜,为德霸仁义修士者列名作传,甚慰道心,甚激修士,是故江湖皆愿为天机山榜一名而忘死!
上一次天机山放榜,还是夏历一千九百六十八年,人灵两族签订和平盟约互罢刀兵,碧原晴空当之无愧名列魁首,人族之光。然封山令以后,便再少人言及这一版天机山榜,以至有小子辈以为世上并无天机山榜。
林珏只读得前六册个别人物传记,虽知天机山榜威名,但也早以为天机山不再有榜。眼下天机山榜再现江湖,他也不免心中激动,不过在一众激动惊呼的学子之间,好歹是沉住了气,没有过多变色,继续沉默望着谢景。
谢景默默将满堂学子反应收入眼帘,屈指轻敲紫檀木案,勉强压下堂内少年少女们激动的心,道:“本次天机山榜,天机山与太平殿按修为品性臧否人物,榜上我诸夏十有八人,可喜可贺,然虽可喜可贺,老夫却不愿将榜上名号公之于众。”
学子们立刻有些骚动,碍于谢景威严不敢发声,身子微微扭动,努力抑住说话冲动,脸上都是露出疑惑的神情。
谢景淡淡道:“盖本次天机山榜,实为鱼饵,一个待江湖大鱼小虾咬钩的,鱼饵。”
……
“听说碧原院长没在天机山榜上?”
夕阳西下,静林之中,刚刚结束燚功与外武术训练的林珏跪坐湖边,捧水洗去脸上汗水,回头望向坐在横倒的枯木上,手拿棉布、垂眸仔细擦拭雕花剑鞘的琴柳。
琴柳轻颔首,答道:“本版天机山榜编得蹊跷,其上人物多是近年显名辈,排名难以服众。实不知天机山所云。”
“琴柳你知道排名?”林珏眼前一亮,一路小跑到女孩面前,遮住了女孩前面的光。
琴柳头也不抬,一边擦剑一边往旁边挪了挪,林珏顺势坐下,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你给我说道说道,谢先生都不与我们讲来。”
谢景虽是内武堂先生,但在学院里以博学乐教著称,名声很好,琴柳也听得一二,是故听得“谢先生”三字,她擦拭动作微停,问:“谢先生如何说?”
林珏挠了挠脑袋:“说是‘鱼饵’。”
琴柳凤目微微瞪大,远比林珏聪慧的她一瞬就懂得了“鱼饵”二字含义,略微整理语言后,轻声道:“封山令乃院长大人所下,今虽期满,江湖仍惮余威,至今三月不敢妄动。天机山与太平殿以一未有院长大人名号之榜文于江湖,所列多不能服众,是故必将引起江湖修士群起夺名,扰动天下。”
她看向听得一脸津津有味的林珏,认真道:“欲使湖底大鱼巨鳄破镜而起,所钓之‘鱼饵’唯有天机山榜。扰动江湖,打破江湖二十年沉寂,这就是天机山与太平殿想要做的。”
……
“敢问阁下可是胡兄?”
申末时分,天色已晚,乌泱乌泱的学子们成群结伴离开,静场逐渐归于沉寂。
天机山榜对于修士的意义,就像是黄金台于壮士、文渊阁于学士,没有人能够不为所动。是以这一大群学子便都是在天机山榜的激励下,早早就来到静场挥汗如雨,修炼到如今才止的。
在逐渐空旷安静下来的静场一角,独自待着的胡展甫刚刚结束修炼,脚下散落着数把劈断的木刀,身上热气升腾,呼吸还未完全平复,正赤着胳膊,用力拧干沾满汗水的汗巾。这时忽有人在他身后发问:
“敢问阁下可是胡兄?”
胡展甫脸上没有表情,从容放好汗巾,披起外袍,系紧腰带,然后才转过身来。
笔直站着的周羽微笑行礼:“在下义阳周氏周羽,早闻阁下大名,今日得见,果名不虚传。”
胡展甫瞥他一眼,抬脚便走。
“阁下留步,”周羽脸上笑容丝毫不减,一移挡在胡展甫身前,“阁下所求,不外乎修炼己身、扬千尊名。修炼,在下有心无力,而扬名,在下确有一计。”
胡展甫停步。
周羽脸上笑容更盛:“君前与林珏,因其辱千尊而结怨,他今名声在外,若君一战而败之,千尊必留名腾岐!”
胡展甫终于开口了:“你与林珏有畔,欲借我手?”
“不敢欺瞒阁下,此子狂诞无礼,无故出手伤我胞弟,奈何在下智浅力微……”
“就此打住吧。”胡展甫打断他,平静道,“千仇百怨,报必由身,你走吧。”话罢便走。
周羽没想到这胡展甫这般油盐不进,忙呼:“且听我一计再定夺!”
胡展甫站住,声音微冷:“有仇不报非君子,不堂堂正正反求阴险手段,不需说,汝计定腌臜下作,再勿复言!”
周羽脸上笑容尽去,望着胡展甫离去,还是一咬牙,喊道:“林珏每日都在静林修炼,你难道就不好奇他的手段!?”
胡展甫身子一顿。
嚓——
一柄断刃几乎擦着周羽的脸一闪而过,深深钉入地面,他登时汗毛尽竖,双目微瞪,双手下意识握拳,内力几乎升腾,又硬生生压下。
望着远去的胡展甫,他久久没有动作。
……
沙沙——
静林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下。靠树抱胸闭目的夏定风微抬眉,漆黑瞳孔射出冷淡目光,落在他对面站定不动的胡展甫身上。
虎背蜂腰,是个练武苗子,下盘深根,基础功夫不错。如此学子少有,想来必是此届内武堂中俊材,胡展甫。
贫苦出身的夏定风早早担起了家中生计重担,十二之龄就已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三载,两年前才为谢景留意,从而入院,一朝闻名学院。也因此他眼光毒辣远过同辈,只一扫便瞧出胡展甫身份。
他守在静林是为防博元夕,当然也不愿让与林珏有矛盾的胡展甫进去惹事,打扰琴柳。
“静林有人了。”夏定风重新垂眸。
“腾岐学院静林,岂独是为一二人所设?”胡展甫语气平静。
“有静场。”
“人多嘈杂。”
“有百林园。”
“路远懒赴。”
夏定风直身站稳,目光落在胡展甫面无表情的脸上。
胡展甫上前几步,淡淡道:“我是千尊人,虽在江东算不上什么人物,但也想见识见识诸夏的才俊,所以我来了。在来腾岐以前,我也已了解过你们。夏定风,我以为你是英雄,但是,你以为做一些微不足道事,就能得到欢心?如此这般,太不值了。”
夏定风微沉默,道:“她付过钱了。”
胡展甫摇头:“只是报答你解围而已,你想太多了。”
夏定风按住刀柄,冷冷注视胡展甫。
“不是故意来消遣你,”胡展甫淡淡道,“既然执意不让我进去,劳烦转告林珏:周羽要对他使腌臜手段,来请我,我拒了。若是中了计,别牵扯我,江东土养的从来都是好汉,千尊人向来堂堂正正。”
顿了顿,他最后道:“若有意,百林园试刀!”话毕他抱拳作别,转身大步离去。
夏定风无言注视胡展甫离去,缓缓垂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这届学子,来了个真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