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
顾瑾琮安排的晚宴很简单,院落内摆弄的桌案与枰也没那么多讲究,并无明显的主次之分,显然不是那种很正式、庄重的场合,更偏向随意、舒心与欢快赏玩性质的酒会。
只不过人数很少,只有顾瑾琮与周二公子以及李乘风三人。
顾瑾瑶一开始的时候也是在的,李乘风毕竟是她亲自邀请来了的,这一顿晚宴虽然不正式,但你这个邀请人来的主人不出来陪几杯,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但顾瑾瑶也是只是刚刚开始的时候陪了几杯酒,然后就红着脸溜走去陪母亲了......顾瑾瑶终归还是女眷,并且还是未出阁的千金,作为主人象征性的陪饮几杯是出于礼节,不可能说一直陪下去的。
虽然顾瑾瑶也不是不想陪李乘风,但一想到可能会被哥哥笑话...小姑娘脸皮子薄,受不了就找了个借口自己逃走了,不过在临走之前却好好叮嘱了侍书一番,得好好服侍公子,不可怠慢。
换成正常情况,侍书是她的贴身侍女,顾瑾瑶作为主人家不可能在人面前如此叮嘱自己的贴身丫鬟,因为那样会给人一种信号:他是我看上的人,所以你要好好伺候着。
但现在不同了。
侍书是她娘亲安排给李乘风的,与顾瑾瑶本人无关了,她身为侍书的原主人家,这一番叮嘱是应该的,不会被人误会......反正她偷偷与娘亲说的那一些话,除了墨竹之外也没其他人听见,顾瑾瑶才不怕。
娘亲那个时候看似不合理,也不合规矩的安排,现在倒是方便了顾瑾瑶许多......甚至都可以以看看侍书的情况、会不会受到欺负为借口,正大光明的去李乘风的客院里面,反正上面还有娘亲的名字顶着。
顾瑾瑶一想到自己藏在心里的小心思一下子被娘亲看破,没有反对不提,甚至都帮她铺好了许多路,俏脸一下子又红了起来。
本来只是微饮几杯酒,她也不是不胜酒力的类型,此刻倒是真有了几分醉意,脑袋都晕乎乎的。
顾瑾瑶是被抱琴入画几个丫头搀扶着离开院子的。
顾瑾瑶一走,晚宴上本就随意的气氛更加松弛起来,周二公子喝到兴起处,那可是什么话都敢往外面说,原本是认识顺带着感谢李乘风下午时候出手辩倒玄静道长的晚宴,瞬间变成了好兄弟们之间的吟风弄月。
周策也不在自己位置上坐着,早早的跑到李乘风的枰上一屁股坐下,亲自给他斟酒,嘴里说着哪家姑娘最有情才,哪家姑娘最懂歌赋,而哪家姑娘最会弄萧。
李乘风倒是不反感这种自来熟,只是听着他口中的如数家珍有些哭笑不得,以前常听说公子哥们闲着没事都喜欢去那些烟花巷弄,舞风弄月之处赏玩......可是听你这自豪的语气,怕不是把整个郡城里面的烟花之地都逛了个熟悉吧?
李乘风啼笑皆非,后面被周策挤走了位置的侍书更是怨念满满的......小姐刚刚才叮嘱侍书要好好服侍小李公子,这还没出一刻钟呢,侍书就被人挤走了,这明明是侍书的工作嘤嘤嘤......
小侍书在后面抱着膝盖蹲着,小嘴一撅,很是委屈。
顾瑾琮对于周二口中的风月之事插不上嘴,却也喝的兴起,忽的拿起酒杯起身,走到院中高歌一曲,诗歌曰:“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诗歌所要表达的意思其实也很简单,以游鱼起兴,用鱼、水象征宾主之间融洽的关系,宛转地表达出主人的深情厚意,使全诗处于和睦、欢愉的气氛中,李乘风却还是听的一愣。
原因无他,只因这是家乡之音。
李乘风不清楚这首诗歌在这个世界叫什么,但是在他原本的世界里,它名叫《诗经·小雅·南有嘉鱼》......以前高中的时候要求背诵过《蒹葭》与《采薇》的时候,李乘风正好有些兴趣,也把《诗经》中一部分的自己感兴趣的诗歌背诵了些。
《南有嘉鱼》恰好是其中一首。
李乘风早就在与青辞的交谈中得知过这个世界与自己前世的世界有一定程度的重合,只是没想到就连《诗经》也重合了,现在酒意正浓,听顾瑾琮兴起高歌,一时之间听得有些出神。
《南有嘉鱼》这首诗并不长,顾瑾瑶一曲方毕,饮下手中酒杯之酒后,又是一首歌赋,却与之前的《南有嘉鱼》的欢快感截然不同,像是兴尽悲来。
诗曰:“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这也是《诗经》中的一首诗,名为《卷耳》,是抒写怀人情感的一篇名作,开头的一章写的是妻子怀念征夫,后面三章视角一转,变成了征夫怀念妻子。
不过视角不同,这首诗想要表达出的情感却是一致的,只有一种浓浓的分离忧愁之苦痛......李乘风听罢一怔,老实话,这首《卷耳》与目前宴会上的气氛一点不契合,晚宴后的兴尽悲来,也不是这样的情感。
还有一点便是诗歌中所诉说的无尽的“分别之情”,与顾瑾琮目前的情况不符合,他就在顾家府中,女眷也都在后院里边,何来分别?何来忧愁?
若要硬说有分别之哀愁的话......
李乘风想来想去,觉得更多可能的是他的父亲与兄长,生离死别之哀愁,也是一种分别之愁。
心念转动至此,李乘风放下手中酒杯抬头,恰好顾瑾琮一曲歌罢后,也垂下目光来看他,两人的视线一时间对视一起。
顾瑾琮的眼神清澈,好似用最上品的松烟墨描画而成,他与顾瑾瑶长相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要比瑾瑶给人的感觉更加柔和。
柔和并非是娘,而是一种锋芒内敛的温润感,头发没有以冠束着,而是以纶巾包着,腰间插着折扇,儒雅随和的气质简直扑面迎来。
君子如玉,便是对顾瑾琮最好的评价。
李乘风与顾瑾琮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李乘风微微一笑,他忽的想起来了了孔夫子说过的一句话:不学《诗》,无以言。
其中的诗指的就是诗经,而且这句话也非是夸张,而是陈述事实......实际上春秋战国这一时期,国家外交的时候就经常引用诗经里面的诗来委婉的表达自己的诉求与态度。
李乘风心下了然。
八成是因为自己下午的时候与玄静道长辩论的时候,没有否定自己也学了道,结合顾瑾瑶这一趟的西南之行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救父兄才去的,如今带了自己回来......这才让顾瑾琮心中有了些察觉,故假借着《卷耳》诗中的分离之苦,实说自己家中情况,隐隐地试探自己是否有无手段。
不过顾瑾琮没有直接询问,毕竟引用《诗经》,若是他自己猜测错了,明面上也不会有什么太难堪与尴尬的局面,倒是符合顾瑾琮读书人的形象。
只是......
李乘风还是想要吐槽,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就不考虑一下我能不能明白你话里的潜意思?
几息之后,顾瑾琮似乎是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刚刚想要开口补充,只见李乘风也举杯从位置上站起来,举杯附和一首道:“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同样是出自《诗经》,名为《采蘋》。
顾瑾琮先是一愣,旋即细细品味一番,眼睛忽的越来越明亮了起来。
《采蘋》这一首诗讲述的是少女临出嫁前庄重严肃地准备祭品和祭祀的情况,诗里面实际的意思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李乘风是以《采蘋》的直译去答顾瑾琮的《卷耳》。
哪里可以去采蘋?就在南面涧谷的水边。哪里可以去采藻?在那浅浅的水沟间......以此类比,哪里可以去找救你父兄的人?就在那西南之地。
结合最后一句:“谁其尸之?有齐季女”的直译:这次谁来做主祭?恭敬虔诚的少女,便可以理解成:谁负责去寻找的?顾瑾瑶去找的。
如此自然而然就有了答案。
毕竟顾瑾瑶这一趟回家,也只带了李乘风一个人回来,那么她找到的可以救治父兄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当然了......硬要回答顾瑾琮的问题,倒也不需要一定要引用这首诗,这到底是一首描述“贵族之女”出嫁之前情况的诗,解读的不好的话,是会有歧义的。
虽说李乘风用这一首诗,本身就有两层意思在内的......就看顾瑾琮能不能全想明白了。
周策还坐在枰上面,他完全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怎么喝着喝着,突然就感觉自己成了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顾老三兴致来了唱一首《南有嘉鱼》抒发情感,他倒是可以理解,说到底顾老三不是习武的,他从小是个喜欢读书的,身上有点儒生气质与作态可以理解。
但后面的展开周策就一点理解不了了。
感觉顾老三与乘风兄弟两个人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地偷说了些什么,还非常有默契地相视一笑......周二不解其意地挠挠头,怎么都无法把《南有嘉鱼》、《卷耳》与《采蘋》三首诗词联系到一起。
顾瑾琮此时已经拉着李乘风的手回到位置上,乐呵地与他对饮了起来,其乐融融的样子,看起来比他都亲密一些......周二挠破了头,突然圆睁眼睛,异常惊恐的注视着顾瑾琮与李乘风。
原因无他。
顾瑾琮拉着李乘风重新坐下之后,态度更加亲近了许多,也与他简单了说了一些顾家如今的情况后,忽然又吟了一首诗,还是那一首颇有争议,露骨描写男欢女爱的诗。
诗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周二公子惊恐万分。
他自认为自己对顾老三已经很了解了,他终归是与自己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怎么突然就当着自己的面开始与乘风兄弟求欢了??
不是,顾老三!你可是有老婆的人了,怎么还......草,这不是重点!
你是什么时候染上龙阳之好的?
可千万别看上我啊!
周二心里正思索着,忽的看见李乘风沉吟片刻,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他更加惊恐起来了!
受不了了,这里有男同!
......
李乘风肯定不是什么男同,顾瑾琮自然也不是。
虽然《野有死麕》这一首诗本身很露骨,但引用这一首诗的时候很多时候不该去看它的本意,直接舍去前面的两章,专注去看第三章,就不难领悟到顾瑾琮实际想要表达出的意思是什么。
你不要操之过急,此事不急,可以慢慢地着手进行,不宜打草惊蛇,惹得附近的狗一直没大没小的乱叫个不停。
李乘风读懂了顾瑾琮的意思,所以点头。
至于顾瑾琮借着《野有死麕》说的所谓的“狗”是什么,这一点李乘风暂时还不清楚。
也许是顾家内部的人,也许不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狗大概是不想让顾景行与顾瑾瑜、顾瑾煜他们醒来,泄露顾瑾瑶行踪的估计也是这一些“狗”。
李乘风表面不言,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