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外头雨点淅沥，打在木窗户上噼啪作响。
昨日只是与顾瑾瑶凑合着过了半个晚上，今天熟络了后，这丫头反不给机会了，李乘风只能无奈腆着脸，让店家又在旁边给他开了一间新房暂住。
李乘风身上的银子不够，还是赊的账......换做其他店家怕不是早把人赶出去了，可这家店家只是慈笑着挥了挥手，说道：“人在外头总有困难的时候，帮帮别人也当留个善缘，说不定哪天就轮到别人帮你了。”
末了，还许李乘风自己去后边烧水，好打进木桶里面洗个热乎的澡。
李乘风现在也的确在洗澡。
他今天与顾瑾瑶对练了一个下午，早出了一身的汗，等到自然吹干之后身体黏腻的不行，一听到有热乎的水可以洗澡之后，就忍不住第一时间跑到后边烧水去了。
木桶上边飘着热气，李乘风双臂搭在木桶的边缘，青辞被他习惯性的靠在右手边上。
青辞面无表情，往里边瞅了一眼，冷冷道：“你现在脸皮厚了，都不避着我了是吧？”
“反正你又不是没看过，还扭扭捏捏避着你干嘛。”
李乘风稍稍侧着头，满不在乎地看着青辞笑道：“再说了，都是男人嘛......”
他的话还没说完，立马被青辞往后脑锤了一锤，“你有这个闲心思和我聊天，还不如多在心里默诵几遍《常清静经》！”
“我这不是想着泡澡的时候放松放松嘛。”李乘风摸了摸鼻子，他都已经练了一个下午了，算的上是勤勉了好不好？
但是他很快就察觉到了青辞情绪不对劲的地方。
平时这破棍子只会和他斗斗嘴，除却刚刚苏醒的那段时间之外，后来就没怎么催促着他修道之类的事情。
哪怕是昨天青辞教授他《常清静经》之后，也没催着他要马上练。
真算起来......刚刚还是它第一次主动开口，让自己抓紧修炼。
李乘风现在倒不担心青辞给自己留后面、夺舍什么的事情。
既然选择了相信，那又何必再去怀疑？
再说了，青辞平时除了傲娇一些，喜欢和他斗斗嘴之外，大部分时间还是挺好的。
他只是忍不住多瞅了一眼青辞，道：“你在担心那只妖怪的事情？”
“一只小妖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青辞语气听不出变化，依旧平静道：“真正值得你去注意的，是催生了这只妖物的背后人。”
“那是真正有修为法力的修仙者，可不是这种刚刚开智不久的妖物可以比拟的。包括你身上那个令牌里的道术，我怀疑也是那个人附上去的。”
“你的意思是......潜伏在云湖城附近的那妖怪，不是自然通灵，而是被有心人催生出来的？”
李乘风心底里面一惊，“而且还是制作了我手里令牌的那人催生出来的妖物？”
他差一点就要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话脱口而出，忽的脑海中划过一道电流——李乘风回忆起了青辞苏醒那晚，他下山之前曾经在破庙外面不远处看见的那个残破阵法......
他手中的令牌，正是从陈黑虎手里获得的，而陈黑虎...本是那群刻画阵法的团队之中的一个。
阵法、催生妖物、激起妖物仇恨的令牌，且都是同一个人的手笔时......一条条线索被串联起来，李乘风忽的睁大了眼睛，他心底涌现出一个骇人的真相。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乘风近乎是下意识道。
明明是与刚刚想要脱口而出的话一模一样，所表达的意思却天壤不同。
“无非只有一种情况罢了。”
青辞淡淡道了一句，继而有些答非所问：“混沌初分，天自开于子，地后辟于丑，而人生于寅，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再然后才有走兽诞生，飞禽出世。”
“除先天诞生之灵，相比禽兽之躯，草木之体，人类之形更合于天地大道。是故禽兽精怪开智通灵之后的第一事，便是褪去原先妖体，化形成人。”
李乘风静静听着青辞讲述。
“然而禽兽自然开智本就不易，遑论化形？若是没有传承的法门，修炼到通灵巅峰就已经是极限了，除非......”
青辞有意停顿，李乘风顺着接过了话：“除非...吃人？”
“吃人肉，吸人髓，穿人皮，学人语......”青辞在棍子里边冷笑，语气森然：“你们人类里边，不也曾流传一句「吃啥补啥」？对妖而言，也是如此，人与天地合作三才，天地它们吃不了，却可以吃人。吞噬你们人类血肉，无论是对禽兽还是草木都大有裨益，甚至有助于它们的化形之道！”
“被化妖阵强行催化诞生的妖物，诞生之初其实是很弱小的，正需要人类当做血食口粮。”
“凡人武者天生血气充盈，又不具备任何修为，正是滋养妖物的最好营品。凭借一些道具强行布置化妖阵，阵成的那一刻必定虚弱力竭，如果此时那些人的怀中又有着那令牌刺激妖物......你猜猜那群人的下场会是如何？”
李乘风脸色铁青的点了点头，艰难道：“全吃了？”
这倒不是他有心怜悯那些伙儿人，只是单纯的不是很能接受“妖精吃人”这一件事情。
早在见到彭闲人皮的时候，李乘风心里就隐隐有了感觉，只是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有些侥幸的情绪，不愿往那个方面多想。
如今被赤裸裸的摆在明面上摊开来讲......吃人与杀人不同，尤其是李乘风自己本身也是个人，有种天生的心理不适感。
即便他自己内心其实也知道，“妖精吃人”其实与“人吃猪鸭鱼肉”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唯一区别的只有种族立场。
李乘风是人而不是妖，所以会感到不适，仅此而已。
“除了全吃了之外，没有其他可能性。而那妖怪自灵识诞生后的第一事就是吃人，就已经激发了它食人的本性。”
青辞没有特别照顾李乘风的情绪，这种事情，总归是要早习惯的：“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云湖城中时不时都有人消失。”
“话归正题，你之前不明白那背后人为要催化妖物吃人，我倒觉得不难理解。”
青辞像是说这些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仿佛是曾经见得习惯了：“无非是以人类血肉喂养，强行让它化形结丹，然后再杀它取丹为己用罢了。”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个妖孽，可不一定是人孽，也可以是真正意义上的妖孽。”青辞笑了笑道：“你不觉得，现如今的乾国，不就正适合妖孽出世么？”
李乘风却笑不出来。
以活生生的人类作为血食滋养妖物，始作俑者还极有可能也是人类……他现在除了生理不适之外，心中还对那人起了极度的恶心。
妖物吃人，尚且可以用种族之别当做解释。可若是幕后推手也是人类，理由居然还是等那妖物化形之后好杀妖取丹，以助自己修行……李乘风明白了这点后，心里除了恶心厌恶之外，再没有其他多余情绪。
李乘风甚至怀疑就连这云湖城有宝剑即将出世的消息其实都是空穴来风，只不过是为了吸引江湖人士前来，好成为那妖物的血食罢了。
青辞看着李乘风逐渐沉默的面庞，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默诵的《常清静经》，心底默默一叹。
它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毕竟李乘风打从一开始就与它说过，他不喜欢这样的修仙，更不喜欢自私自利、害人为己的修仙者。
若是把他这句话深入解读，也可以当做「阐明本心」之言……何况李乘风也不止一次说过，他有惩恶扬善的江湖梦，也有「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间」的白日幻想。
他本就暗藏着「斩妖除魔」的侠意，如今让他知晓有修士背后里化妖吃人取丹……别说现在事情关乎己身，即便事不关己，青辞估计李乘风也会拼了命的修行，然后除妖斩魔。
侠之意者，不为己而为众生。
或许李乘风本人没有这种概念，但他的心意与形，有贴合这一概念的趋势。
李乘风不仅仅是天生的修道者，同时也是天生的侠者。
只是不知等他这红尘滚过一遭之后，心中的侠意还会残余多少？
青辞静静靠在桶边，默默看着李乘风在水里泡了一个时辰，也默诵了一个时辰的《常清静经》，虽然只是单纯默诵，没有实际运转修炼，却也让他此时的气质带了的飘飘渺渺的意境，宛如入定了的谪仙。
此刻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桶内的水早就凉了。
青辞看着李乘风还打算再默诵一遍经典，它忍不住一棍子把他从入定状态打醒。
“真当自己腌咸菜呢在水里泡了一个时辰还不够？”
青辞没好气道：“别说你的身体还有暗疾，经不起寒，就算是正常凡人也受不住你这样的。要入定去床上入定！”
李乘风挠了挠头。
他倒是真的没想到时间居然过了一个时辰，他只当着自己才默诵几遍，顶了天也应该就半个小时左右才是。
李乘风很麻溜的出了桶，随手抓来条白布擦了擦身体，又穿好了里衣，这边才刚刚上床准备继续默诵经典，识海里又传来青辞的声音。
“算了，干脆你也别入定了。”
青辞道：“现在你被那妖物盯上，想要活命必然要先把它杀了，一旦那妖物死去，势必会惊动背后的那个修仙者……通灵境界的小妖不是什么大事，可能干出化妖吃人取丹的那人，不知道会有多少手段对付你。”
“不如一边念诵经典，一边和我学一些对人、缚妖的法门，日后多少算是有些自保的手段。”
李乘风嘴角抽抽，却也没说什么，默默点了点头，一边念诵着经典，一边用心跟着青辞学起了什么「缚妖阵」、「引雷诀」与五行术法。
只是一心二用，一边念诵着《常清静经》一边学着术法，确实把李乘风搞得有些狼狈。
可是以他目前的情况，不念诵《常清静经》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引动灵气……青辞也不许他作弊，必须是一边念着一边学着。
理由也很简单。
将来真的战斗的时候，若是还不能掌握一心二用的技巧，那干脆别打了。
光是学会了术法有什么用，还不是因为无法化灵气为法力，用不出来？
李乘风也心知这个道理，所以哪怕是学着再狼狈，再怎么困难把自己搞得有些头大，也是咬着牙坚持着。
心头掠过那不知是何人的化妖食人的修仙者的朦胧影子，李乘风抿了抿嘴，心智坚定下来之后，竟然还真的逐渐掌握住了一点点「一心二用」的法门！
青辞嘴上没说，心里又是叹息一句：真的是天生的修行者。
李乘风的心性天赋，哪怕是放在它那个时代，也足够称得上一句凤毛麟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