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暖阁。
户部员外郎王用汲跪拜叩首。
朱翊钧赐其平身,并未赐座。
朱翊钧坐在御塌上,看着王用汲清癯的面孔,问道:
“听陈矩说,你有密事要奏?”
王用汲拘谨地笑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份揭帖,双手呈上。
陈矩上前接过,双手捧到朱翊钧面前。
朱翊钧示意放在御塌的茶几上。
王用汲这个级别的官员,很难有皇帝单独召见的机会。
他庆幸与陈矩相识多年,陈矩在朱翊钧面前说了王用汲有密事要奏,恰好朱翊钧心情好,王用汲便得到了单独召见机会。
朱翊钧问道:
“所奏何事?”
王用汲回答:
“弹劾张居正。”
朱翊钧不由皱眉。
自从处置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朱鸿谟六人之后,这两年年来,朱翊钧耳朵里,再没有听见谁要弹劾张居正。
怎么现在又冒出一个?
王用汲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直言道:
“陛下,臣不反新政,只反张居正本人。”
朱翊钧眉头舒展开来,问道:
“细说无妨。”
王用汲说道:
“张居正深受陛下器重,为新政呕心沥血,不畏众议,值得臣工钦佩。
但他日渐骄横狂妄,做事说话,已经到了僭越犯上的程度。”
朱翊钧说道:
“有何事实。”
朱翊钧最烦空口无凭的指责。
王用汲说道:
“张居正归葬返程,沿途过境,各地主官亲自迎送,竟对其行长跪礼,还亲自为其开道。
试问张居正领受朝廷命官跪拜,与当年陛下登极,冯保不跪,领受众臣跪拜,有何两样?”
朱翊钧嗯一声,似觉此话有理。
王用汲接着说道:
“沿途地方主官,有人阿谀奉承张居正,说他将成一代名相,张居正却说‘我非相,乃摄也’。”
朱翊钧有些吃惊。
“此话当真?”
王用汲答道:
“臣亲自问过相关人士,绝无虚言。”
朱翊钧感觉事情有些奇妙了。
长跪礼乃是君臣之礼,这些科举入仕的官员,哪个能不清楚?
还有那句“我非相,乃摄也”,这话有点……过了吧?
膨胀了。
元辅张先生肯定是膨胀了。
王用汲接着说道:
“按照祖宗典制,天子出行,藩王才能出城面圣。
而张居正此次过境,襄王、唐王全都出城拜谒,这也太离谱了。
更离谱的是,张居正见襄王、唐王,仅执宾主之礼,做个长揖了事。”
朱翊钧沉吟不语。
王用汲说的这些事,要说是僭越,也不为过。
朱翊钧想起历朝历代帝王,都有收拾功臣的癖好。
这既有皇帝猜疑作怪,也有功臣自我膨胀作怪。
你要说功臣脑子不够用,那你是小瞧了功臣的智商、情商。
能成为顶级功臣的人,哪个缺乏智商、情商?
功臣的覆灭,无一不是源于自我膨胀。
而自我膨胀,又源人性。
朝朝代代的顶级大臣,大都难以善终,便是这个道理。
朱翊钧点点茶几上的奏疏,问道:
“除此之外,还有其它吗?”
王用汲说道:
“还有,张居正在途中,与山西、陕西总兵官长时间密谈,一个文官与总兵官如此勾连,并非好事。”
朱翊钧没想到,张居正与总兵官的秘密交往,朝廷文官也有耳闻。
在这之前,锦衣卫探子,已经报来张居正与山西、陕西总兵官密谈之事。
朱翊钧想起自己登极之初,张居正与总兵戚继光密切交往之事。
江山是朱家的江山。
兵权是江山的命根子,
任何帝王都不会容忍文官触角,伸向军队。
朱翊钧说道:
“有你这样敢说话臣子,朕心甚慰,你说的这些事儿,很有意思,朕会看你奏疏的。”
王用汲明白今天的弹劾,效果不错,皇帝是听进去了。
他原本还有料要抖,见皇帝面带倦容,有送客之意,赶紧跪拜叩首,退出文华殿暖阁。
王用汲一番话,令朱翊钧心中疑窦丛生。
当下已是万历六年(1578年),朱翊钧16岁,他亲政已经好几个年头了。
前世读史,已知张居正的寿数,止于万历十年(1582年)。
当下这个平行时空,很难说张居正余下的几年,会不会谋逆。
时空这么乱,因果很难看。
朱翊钧倒不怎么担心张居正谋篡,但架空皇帝,或者另立潞王,就很难说了。
这一年,潞王朱翊镠10岁,他还是个李太后溺爱的宝宝。
宝宝皇帝从来都是是权臣最喜欢的皇帝。
次日文华殿讲读,朱翊钧在书案上铺开泥金彩笺,写下“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个大字,赐给张居正。
张居正曾经几次劝说朱翊钧,不要沉溺书法、诗赋之类。
朱翊钧偏偏来个故态复萌,还展开一张宣纸说道:
“朕近日读了《诗品》,不由诗兴大发,赋诗一首,元辅看看如何。”
朱翊钧说着话,在宣纸上挥毫写下自己的咏月诗:
团圆一轮月
清光何皎洁
惟有圣人心
可以喻澄彻
一首五言跃然纸上。
张居正捻须说道:
“好诗好字,陛下笔力遒劲,字体庄严,已经是人君翰墨之佼佼者了。”
朱翊钧故意说道:
“元辅喜欢,朕便再写几幅。”
张居正脸色一沉。说道:
“陛下,臣早就说过,帝王之学,不在诗词书画,当务其大者。”
朱翊钧不言语,自顾自在泥金彩笺上书写盈尺大字。
张居正脸上掠过一丝鄙夷,声音也提高不少:
“汉成帝熟谙音律,擅长吹箫度曲,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哪个不是能文善画?最终不都失之乱亡嘛。”
朱翊钧察觉到张居正语气的不耐烦。
张居正和皇帝说话,尚且心有倨傲,可见其与众臣相处,颐指气使到何种程度。
朱翊钧尚未说话,张居正不耐烦说道:
“臣给陛下说过多次,书法这种事,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就算你超过了钟王,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直接就是斥责了。
朱翊钧心中叹道:
老张确实膨胀了。
这样下去可不好。
朱翊钧将手中毛笔,往桌上一扔,毛笔上的墨汁,溅落在刚刚写成的诗作上。
张居正悚然一惊。
他倏然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过了。
朱翊钧面色如常,突然转移话题:
“边境近来有何异常?”
这话跳跃度极大,问得极为突然,以至于张居正根本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