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奏疏《乞恩守制疏》,很快送到朱翊钧案头。
张居正的这份奏疏,一开头就表达了乞恩守制的请求,然后笔锋一转写道:
“臣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
夫非常者,非常理所能拘也……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
朱翊钧展读至此,忍不住笑了。
张居正明明是上疏乞恩守制,但字里行间,则表达自己可置旧制于不顾,如若皇帝非要夺情,那他绝对会义无反顾,舍小家,为国家,坚守工作岗位,哪都不去。
朱翊钧想起前世读《明神宗实录》,史官对张居正这份《乞恩守制疏》,写下一句道破天机之语:
“观此,则夺情之本谋尽露矣。”
人才啊!
朱翊钧笑眯眯在张居正奏疏上朱批一行字:
“卿身系社稷安危,其强抑哀情,勉遵前旨,勿得固辞。”
朱翊钧对丁忧这种祖宗旧制,也不感兴趣。
他和张居正完全一致的看法是元辅不能走。
朱翊钧最关心的是,不能让张居正回乡丁忧二十七个月,从而中断刚刚开局的新政。
朱翊钧知道,按照惯例,张居正会连上三疏,乞恩守制。
这就像当年朱翊钧登极前,众臣军民劝进三次,才肯登极一样。
明朝的仪式感,与其他时空并无二致。
对某些人来说,越是令人向往之事,他便越要做出一副拒之千里的样子,以示自己被逼无奈,只能屈就。
果不其然,张居正又两次上疏乞恩守制。
朱翊钧一一驳回。
他最烦这种游戏,但也只能陪着张居正演完这场戏。
张居正在第三份奏疏上,提出一个“在官守制”的方案:
“臣候七七满日,不随朝,赴阁办事,容令在官守制,所有应支薪俸,准令尽数辞免。”
朱翊钧毫不犹豫,朱批一个字:
“准。”
朱翊钧心想,行吧,元辅官位继续归你,只要不尸位素餐,好好干事就行。
只是元辅二十七个月不领薪俸,岂不给好事者留下一个弹劾口实?
元辅不领薪俸,一大家子照样吃饱喝足,试问元辅银钱从何而来?
朱翊钧让陈矩给内府降旨:
“元辅张先生入阁办事,却把俸禄都辞了,感人至深。
元辅平日清廉,恐其用度不足,著光禄寺每日送酒饭一桌,每月送米十石,香油二百斤,茶叶三十斤,盐一百斤,黄白蜡烛一百支,柴二十杠,炭三十包,服满日止。”
陈矩一听这般赏赐,超过了张居正的俸禄,不由咂舌。
皇帝力度如此之大,是怕众臣不怒吗?
陈矩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开窍,渐渐跟上了少年皇帝的思路。
朱翊钧让张居正“在官守制”的圣旨,允许元辅居家服丧四十九天后,入阁办事。
众臣闻之,群情激奋,纷纷指责张居正蔑贪权擅专,蔑视祖宗典制。
翰林院一群修撰、编修、检讨,首先发难。
他们找到吏部尚书张瀚,请求张瀚带他们前往张居正府第,劝说张居正按照典制离职返乡,踏踏实实丁忧二十七个月。
张瀚颇感为难。
前吏部尚书杨博因病重致仕归乡,去职前,推荐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为吏部尚书首选,工部尚书朱衡为次选,张瀚为第三人选。
张居正对葛守礼在王大臣案的处置上,与他分庭抗礼,心存芥蒂。
他调整了杨博推荐顺序,将张瀚列为首要人选,以葛守礼粗鲁,朱衡狂傲为由,举荐张瀚成为吏部尚书。
张瀚成为吏部尚书后,自然是唯张居正是瞻。
此时翰林院学士提出张瀚带领他们,去张居正府第,说服张居正丁忧。
张瀚的为难之情,可想而知。
可翰林院这帮人又不能得罪。
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都出身科举进士一甲,庶吉士出身进士二甲、三甲,这些人都是科举考试的顶尖人物。
他们才高八斗,熟读孔孟之道,深谙王朝兴亡规律,睥睨庸常之辈。
这些人最不能容忍张居正虚伪矫情,违反伦常,玩弄什么“在官守制”的把戏。
张瀚权衡良久,答应带这些修撰、编修、检讨们,以吊唁为名,前往张居正府第。
至于这些修撰、编修、检讨如何质疑张居正,与我张瀚何干?
张瀚一行人来到张居正府第。
只见张府门前,摆满素雅的白花。
黑漆大门两边的石狮怒目圆睁,仿佛在守护张府的哀伤。
府内传来的低沉诵经之声。
张瀚带着几个翰林院的修撰、编修、检讨,走进大门。
张居正陪着这些人,在灵堂焚纸、上香、磕头之后,将他们请入书房。
翰林院编修吴中行躬身作揖说道:
“鄙人今日前来,除了吊唁张老先生,还想对元辅进一言。”
吴中行,字子道,常州武进人。
张居正心中一怔,已然明白来者不善,淡定问道:
“子道有何见教?”
吴中行说道:
“皇上降旨,让元辅在官守制,这件事是否有违祖宗典制?”
张居正沉下脸,说道:
“我三次乞恩守制,均被皇上驳回,只能采取‘在官守制’这种方式。”
他说完话,冷眼看向张瀚,不由恨得牙痒痒,心中骂道:
老夫举荐你做吏部尚书,是让你带这些酸腐之人来埋汰我吗?
张瀚把头拧到一边,避免与张居正的愤怒目光接触。
吴中行继续说道:
“正统年间,便有圣旨,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
元辅却来个在官守制,有点匪夷所思,我等祈望元辅,尽快上疏皇上,取消所谓‘在官守制’,免得留名青史,贻笑大方。”
张居正捋一把长髯,斜睨吴中行道:
“皇上的旨意,是朝令夕改的吗?”
张居正打心眼看不起吴中行这样的自我感觉优秀的书呆子。
张居正表情言语,慢慢都是无言的蔑视。
吴中行火冒三丈,说道:
“元辅不愿奏明皇上,鄙人便替元辅奏明皇上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问道:
“你已经上疏皇上了?”
吴中行傲然点头说道:
“没有上疏,怎么敢和元辅说呢。”
张居正气得满脸通红,说道:
“皇上准许我在官守制,你却上疏反对,难道要忤逆陛下吗?”
吴中行硬生生说道:
“不敢忤逆皇上,却敢纠偏元辅,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