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光在朝廷中枢为官多年,深知官场恶习。
皇上的想法很有魄力,但他担忧无法推进下去。
王国光说道:
“陛下,臣家中虽没有瞒报田亩,不等于内阁元辅张居正、吏部尚书杨博、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这些高官,以及各层次的官员家中,也都没有瞒报。”
“你是说瞒报田亩,极为普遍?”
“是的,大多数官员家中的田亩,皆有瞒报。”
朱翊钧点点头,沉思一下说:
“刀刃对着自己,确实有点难。你把这个问题提给张居正,你就说朕想看看他怎么办,激他一激。”
王国光一愣,似有不解。
朱翊钧说:
“张居正敢任事,他会有想法的。”
王国光满腹狐疑点点头,鞠躬施礼退下。
朱翊钧长长打个哈欠。
当个皇帝真不轻松。
这一天天的,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没个清闲时间。
朕才十岁,却要操心一个庞大帝国正常运转,这还有木有天理?
朱翊钧想起老子所言:
“治大国,若烹小鲜。”
也难怪汉初《毛诗诂训传》要说:
“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
治国理政是个细致活啊。
朱翊钧脑海里,又冒出刚才王国光说的话:
“陛下从未出过皇城,何处见过吟游诗人?”
是啊,咱贵为皇帝,其实不过是个禁足皇城的小孩而已。
他突然有些怀念前世,坐在豪华办公室,吹着空调,签签字、喝喝茶、看看手机,听听歌;秋高气爽的日子,去各地分公司调研一番,顺便看看美景……
这时,陈矩回到屋里,见朱翊钧满脸疲惫,说道:
“陛下忙了一天,去睡一会吧。”
朱翊钧不搭茬,想了想说:
“你那个闵表哥,还在学做生意?”
陈矩点点头:
“是啊,他以前在家种地,到京师给商家当学徒,上了瘾,现在也不回乡下了。”
朱翊钧微笑道:
“朕倒想见见他。”
陈矩心中一慌。
莫非闵溪上次在王大臣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朱翊钧说道:
“这几日忙得不亦乐乎,心烦意乱,明日出皇城散散心去。
你和闵溪联络一下,让他当个向导。”
陈矩大惊失色。
出皇城?
天老爷,这还了得!
陈矩颤声劝道:
“陛下,万万不要出城啊。”
朱翊钧问道:
“为什么?”
“皇城外乱哄哄的,三教九流,泼皮恶霸,无所不有。
皇上九五之尊,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
朱翊钧笑道:
“不碍事,我出城逛逛,不招惹谁,又有何妨?”
陈矩说道:
“陛下龙体与凡人大不一样,一旦被人注意,上来围观,麻烦可就大了。”
朱翊钧想想也是。
前世那些不著名艺人出场,都要拉个人链条,以防想象中的拥挤踩踏。
他堂堂一个皇帝,一旦被人认出来,岂不要里三层外三层,遭到围观。
即便没人想行刺,踩踏致死,概率极大。
朱翊钧说道:
“咱们可以乔装打扮成富家公子,带上两个侍卫,让闵溪做向导,来个京师一日游。”
“万万不可啊,陛下。”
陈矩脸色煞白。
朱翊钧沉下脸说:
“我的行程你做主吗?”
陈矩不敢再阻止,只好说道:
“陛下一旦出宫,有人来找陛下问事,宫里怎么安顿?”
朱翊钧说:
“这个不难,派东厂两个懂事的人,守住朕的寝殿,任何人不让靠近,有事你替朕先接下来,等朕回宫,再做处置。”
陈矩说道:
“陛下微服出访,奴婢怎能放心?奴婢肯定是要同行的,怎么可能待在宫里。”
“你要和我一起出宫,谁来应付宫内之事?”朱翊钧问道。
陈矩说:“让王安先顶一下。”
朱翊钧问道:
“是那个被太后杖责的小太监?”
陈矩回答:
“是的,这孩子很机灵,心术也正。”
朱翊钧点点头:
“好,你去安排吧,不可走漏风声。”
陈矩见皇帝主意已定,只能说道:
“那,那至少得有四名侍卫跟着才行吧。”
朱翊钧说道:
“你去找朱希孝,要四个武功高强的缇骑,不要说干什么,明日一大早启程。”
陈矩点点头,赶紧去准备皇帝微服出访的一应事宜。
次日,风和日丽。
朱翊钧乘坐一辆陈旧的马车,一名太监驾车,陈矩和四名精壮的锦衣卫缇骑,前后左右,护卫在车边。
一行六人,不动声色,悄然出了正阳门。
他们优哉游哉,来到正阳门(前门)外大街。
正阳门大街,乃是京师最繁华的街市之一。
朱翊钧坐在马车中,微微掀起窗帘一角,贪婪注视着皇宫外的世界。
街上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一店连着一店,一摊儿挨着一摊儿。
满街人声喧哗,到处摆满布匹衣服、皮货绸缎、珠宝古董、字画笔砚,刀剪陶瓷、纸花玩物,各种商品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好一番热闹景象。
原主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迈出过皇城半步。
他哪里知道外面世界的残酷,更不知普通人的的喜怒哀乐。
朱翊钧顿觉自己出宫,亲自体验外面的世界,绝对是正确的决定。
朱翊钧的马车很快来到了一个更为繁华的地方。
此处街面也宽敞许多,酒榭歌楼林立,殷商巨贾,忝列其中,欢呼酣饮,甚是热闹。
酒楼在前世武侠小说、影视剧中,是个很有故事的地方。
很多笑傲江湖的侠客,仕途失意的官人、风流倜傥的才子,都会在酒楼演绎出一幕幕的爆款大戏。
朱翊钧看见一个高大的酒楼,矗立在街边,楼前挂着“茂发酒楼”的巨幅幌子。
朱翊钧坐在车内说道:
“陈矩,咱们先在这个酒楼歇歇脚,喝上几杯。”
朱翊钧说完这话,便觉不妥,哑然失笑。
你才十岁,竟然要“喝上几杯”?
朱翊钧随即给自己找补:
“这家茶楼不错啊。”
陈矩说道:
“少爷,这不是茶楼,是酒楼。”
微服出访期间,陈矩和随从们获准称皇帝为少爷。
朱翊钧打趣道:
“酒楼啊,酒楼就酒楼,咱们先在这儿吃点东西。”
马车停在这家挂着“茂发酒楼”幌子的酒楼前。
朱翊钧刚要下车,忽听门外有人喝道:
“把马车赶走,快点,这地儿我包了,不准停车。”
朱翊钧觉得这厮的吆喝声,颇有点前世大店保安的气势。
哪朝哪代,都有这种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经典永流传。
陈矩说道:
“此地如此宽敞,我们的车,怎么就不能停了?”
那男子很蛮横:
“说不能停,就不能停,赶紧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