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小文书回禀张居正,奏疏已经送到皇帝书房。
张居正面色铁青,真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但他还是决定暂缓动手。
自己抽自己,也解决不了问题。
张居正在书房六神无主,狂躁踱步。
皇帝看了奏疏会怎么想?
若是觉得元辅关心皇帝生活起居,也就罢了。
倘若看出他想通过李太后,暗中监控皇帝,这份奏疏,就纯属找死了。
张居正后背的汗水,湿漉漉一片,打湿了衣衫。
出任元辅没几天,就做出这等草率之事,这样的状态,以后怎么和高拱对垒?
张居正情绪低落走出文渊阁,默然出了皇城,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木已成舟,随它去吧。
张居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整个心脏都在晃悠。
聪慧早熟的皇帝,肯定能从这份奏疏,看出他建言李太后搬进乾清宫,照顾皇帝生活起居的用意。
事已至此,只能听凭皇帝发落了。
次日,张居正来到文渊阁自己的书房,刚在书案前坐下。
忽听门外有人喊道:
“圣旨到,张先生接旨。”
张居正惊得浑身颤抖,腾身而起,疾步向门口走去。
陈矩手捧圣旨,已经进了门。
张居正匆忙跪地叩首:
“臣张居正,接旨。”
他伏在地上,汗如雨下。
陈矩展开圣旨,吧啦吧啦念了一通。
张居正心惊胆颤,几乎没听进去什么,只听见结尾处那句“着内阁、司礼监,恭请慈圣太后移乾清宫起居”。
张居正喜出望外,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皇帝竟然同意李太后移居乾清宫,这太出人意料了。
张居正双手哆嗦,接过圣旨,恭恭敬敬放在书案上,对陈矩说:
“多谢陈公公。”
他苍白的脸颊,一下恢复了红润。
陈矩笑着点点头:
“张阁老请忙,在下告辞。”
张居正赶紧上前一步,指着书橱边的圈椅说:
“陈公公稍坐片刻,你我久不相见,何妨聊聊天。”
陈矩躬身回答:
“改日再叙,皇上还有其它安排。”
“哦,那就不不留公公了,改日再会。”张居正从书橱拿出一封银子,双手奉上:
“陈公公辛苦,这点碎银子,请手下小公公们打个牙祭。”
太监宣旨,临走奉上银两,是官场不言而明的潜规则。
陈矩含笑拱手说道:
“张阁老客气了,这怕是不妥,银子请收起来。”
他拒绝了张居正的馈赠。
张居正也不勉强,尴尬笑道:
“也好,改日我请陈公公和手下兄弟一起吃饭。”
张居正目送陈矩背影远去,心里恨恨骂道:
“来日相见,咱们先算算总账!”
他忘不了那天在太极门,太监王蓁宣旨斥逐高拱“回籍闲住”,紧接着陈矩赶到,宣读圣旨,否定懿旨,保住了高拱。
张居正心中揣测,陈矩在皇帝身边,肯定没说过他的好话。
张居正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圣旨。
皇帝先是把元辅的奏疏,狠狠地夸赞一番,说元辅对李太后忠孝挚诚;然后言及自己冲龄,同意李太后迁居乾清宫,照顾生活起居云云。
张居正连看三遍圣旨,忍不住仰头大笑。
老子太过谨小慎微了!
皇帝冲龄践祚,到底不谙世故,看不到奏疏隐藏的奥妙。
“哈哈哈……”
张居正再次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文渊阁窗外。
陈矩出门,并未直接上轿远去。
他慢腾腾走几步,听见背后文渊阁,张居正爆出兴奋的大笑。
陈矩长吁一口气,上轿回到乾清宫,把刚才传旨的经过,给朱翊钧细讲一遍,末了说道:
“皇上果然料事如神,竟能预料到张居正接旨后的大笑。”
朱翊钧笑而不语。
张居正这份奏疏,意图昭然若揭。
昨天他想撤回奏疏的举动看,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奏疏意图过于明显,恐惹圣怒。
张居正经过整晚煎熬,一旦面对皇上恩准,发出咕咕鸡一样的哈哈大笑,也在意料之中。
朱翊钧早就观察到,张居正每次达到目的,都会情不自禁放声大笑。
陈矩见皇上不语,心中疑惑越发难解,却又不敢探问,憋得小脸通红,抓耳挠腮。
朱翊钧明察秋毫,看出陈矩的疑惑,说道:
“想问什么就问,别把自己憋得半死。”
陈矩长舒一口气,嘿嘿笑道:
“皇上登极,拒绝冯保提出李太后移居乾清宫,照顾皇上生活起居,为何这次张阁老提起同样之事,皇上就答应了?”
朱翊钧沉吟一下,欲言又止。
他内心很清楚,李太后搬进乾清宫,必定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指手画脚,管东管西。
但他自有其它谋划,这正是一个将计就计的好机会。
李太后住进乾清宫,恰好成为他这个谋划链条上,最为关键的一环。
所以,他在收到张居正的奏疏后,毫不犹豫下旨准许。
现在陈矩问起缘由,朱翊钧本想略说一二,又不想提前跑风漏气,便含糊其辞,未作正面回答:
“此一时,彼一时也。冯保说起这事不允,自有不允的道理;张居正说这事,得以应允,自有应允的道理。”
陈矩很懂规矩,明白点到为止的分寸,不再多问。
九岁皇帝面对的,并不是高拱、张居正、冯保三人。
他面对的实际上是满朝文武。
稍有差池,满朝文武便会蠢蠢而动,跃跃欲试。
高拱、张居正、冯保不过是明面上的人。
谁知道暗地里还有多少人,正想着趁机下手,猛捞一票呢。
陈矩对小皇帝竟然生出淡淡的怜悯。
一个九岁男孩,恰是玩闹放肆,给母亲撒娇的年龄。
如今却要和自己母亲周旋,和一群官场老油条周旋,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悲哀啊悲哀。
陈矩眼圈不禁一红,不假思索说出心声:
“皇上,以后用得着奴婢的地方,便请直说,不管红脸白脸,我都能唱。”
朱翊钧捕捉到了陈矩的内心波动,徐徐说道:
“小矩子,你是我在这个世界,遇到过的最真诚,最为肝胆相照的人,实属难得!”
陈矩有些愣怔,嘿嘿一笑,算是作答。
他对这种欧化翻译腔,颇感生疏,却又觉得很感人。
朱翊钧突然问道:
“冯保被贬,司礼监掌印太监空缺,你可曾想过谋取?”
陈矩摇摇头:
“没想过。”
“真没想过?”
“真没有,我年龄尚小,资历尚浅,别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做个秉笔太监,也压不住阵脚。”
朱翊钧仰靠在太师椅上,看着陈矩略显稚嫩的脸庞,问道:
“如果我有意让你做司礼监掌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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