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接到发回的奏疏,立即以小皇帝语气,用墨笔草拟票签:
“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俱依议行。”
朱翊钧看出高拱上疏,仅仅是高拱走出的第一步。
他会趁着朱翊钧年幼,使出各种手段,培植自己的势力,推行他想干的事情。
高拱把持吏部尚书位置多年,苦心经营,御史、各科给事中,大都是高拱的门生故吏,成为高拱倚重的力量。
言官们不会轻易放过冯保。
次日视朝,朱翊钧翻阅案几上的奏疏,果然大都是弹劾冯保的本子。
大臣的奏疏,须经司礼监,才可呈皇帝过目。
弹劾冯保的奏疏,进入司礼监,冯保并没有扣留,并非表明冯保心胸坦荡,而是高拱使出一招,令冯保不敢扣留。
言官们弹劾冯保之前,高拱要言官先将奏疏副本,以揭帖形式送到内阁。
有了再内阁的备案,便断了冯保将奏疏留中不发的后路。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拿起工科都给事中程文弹劾冯保的奏疏。
这份奏疏措辞尖锐,矛头直指冯保。
朱翊钧垂眸,扫一眼案几上摆着的内阁票拟。
小皇帝年幼视朝,与亲政上朝,截然不同。
他面前的每份奏疏,阁臣都用墨笔写好应对的票签,贴在奏疏上。
小皇帝只须照着票拟文字,流畅宣读,便算完成了视朝大事。
朱翊钧心中冷笑:
你们写这种票拟,真把老子当成九岁的黄口小儿,让老子亦步亦趋做提线木偶皇帝吗?
我次奥,老子前世几落几起,从没有硝烟战场的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岂是儿戏?
朱翊钧瞅一眼奏疏,抬头问道:
“工科都给事中程文可在?”
程文出列施礼:
“臣在。”
“为何弹劾冯保?”
“臣以为,冯保坏乱朝纲,犯有四逆六罪,理应敕下三法司,明正典刑。”
程文言辞激愤,上来就直接想将冯保置于死地。
冯保站在御座下方,怒视程文。
妈个×,老子没挖你祖坟,你凭啥与我过不去?!
冯保槽牙咬的咯吱作响,恨不能上前撕碎程文。
朱翊钧问道:
“你这是要把冯公公送进诏狱的节奏,明正典刑,理由何在?”
程文底气十足答道:
“先帝圣躬成疾,乃冯保平日进诲淫之器、邪燥之药,以荡圣心,以损圣体所致,此‘四逆’之一也。”
此话杀伤力极强,直指冯保是害死隆庆帝的凶手。
朱翊钧愕然。
冯保是个无法获得男子快乐的人,却知道进诲淫之器、邪燥之药,讨好助力先皇,也算是个人才了。
程文继续说道:
“先帝卯时宾天,冯保辰时拿出任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遗诏,以矫诏谋位,罪该万死,此‘四逆’之二也。”
众臣发出一阵同仇敌忾的附议声:
“没错,矫诏之罪当诛。”
“发矫诏者,死不足惜。”
“当诛当诛,竖阉当诛!”
“……”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清晰听到大臣们对冯保恨之入骨的斥责声。
可以看出,多数大臣都认同冯保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赖于矫诏。
朱翊钧看向冯保,只见这位平日风光无限的太监,面色蜡黄、惊惧,整个人都在颤抖。
高拱紧抿嘴唇,满眼放光,充满斗志看着程文。
张居正站在高拱身边,神情淡定,俊朗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
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惊不乍,泰然处之。
朱翊钧心中叹道:
“果然是千古名相的好坯子,算是堪用之才。”
程文见自己的发言,深得到众臣赞赏,兴之所至,声音一下提高八度:
“先皇顾命遗诏,属宫廷内诏,乃密诏也,不足为宫外知晓传播。
冯保故意以邸报方式刊发,将皇太子‘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的字句,传遍四方,以证自己权威,此‘四逆’之三也。”
朱翊钧倒是没有注意冯保利用邸报,占领舆论高地,给自己自己造势添彩。
程文继续说道:
“陛下登极典礼,冯保熟知登极礼仪,却故意站在御座旁,不事回避,挟天子以享文武百官朝拜,谋逆野心,昭然若揭,此‘四逆’之四也。”
御座台阶下,众臣再次议论纷纷:
“莫非冯保想开一代风气,以竖阉身份谋逆乎?”
“竖阉当诛,留他何用?”
“莫若发配边疆蛮荒之地,饿死晒死冻死。”
朱翊钧没想到冯保人缘之差,竟到了除之后快的程度。
冯保耳闻目睹眼前一切,几乎要崩溃了。
他看向张居正,想得到对方声援。
张居正垂眸凝思,没有与冯保目光接触的意思。
冯保想起张居正说过,公开场合他俩不宜公开接触,以免被人集体发挥。
冯保又想起昨日去见李贵妃,哭诉自己遭遇。
李贵妃答应给小皇帝打招呼,让小皇帝不要再为难他。
冯保偷眼瞄向小皇帝,不由浑身一凛。
小皇帝的目光,正聚焦在他身上。
冯保扑通一声跪地喊冤:
“陛下,奴婢冤枉啊。”
御座下群臣激愤,喊打喊杀,骂声一片。
朱翊钧看着几乎要瘫软的冯保,沉声问道:
“冯保何冤之有?”
他想给冯保一个自辩机会。
前世法治社会,即便是犯罪嫌疑人,也有申辩权,不会因为众口铄金定罪。
张居正见小皇帝如此开明,心底不由暗自赞叹:
“以前没看出新君竟有一颗博大公正之心。”
张居正看一眼瑟瑟发抖的冯保,出列奏道:
“陛下宅心仁厚,冯保有冤则伸,有罪责罚,自有三法司审理,不可人云亦云获罪。”
高拱斜睨张居正,鼻孔重重发出一声冷哼。
冯保终于从张居正眼光中得到激励。
他强迫自己冷静,头脑迅速运转,组织好了想要说的话:
“启禀万岁爷,奴婢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一直在书房行走,并未掌管器物、药材之类,从哪里去搞诲淫之器、邪燥之药?”
殿堂顿时一片安静。
冯保忽觉自己一下神清目爽许多。
“程文道听途说,满嘴胡诌,我倒要问问,我给先皇进了什么诲淫之器、邪燥之药,你能拿的出物件、药品物证吗?
你若说不出明细,没有物证、人证,便是栽赃陷害。”
所有人目光聚焦在冯保身上。
冯保感觉自己瞬间满血复活,继续发问:
“程文,你说我进诲淫之器、邪燥之药,谋害先皇,当时为何不进谏举报,偏要等到现在?”
冯保的反问,令程文猝不及防,一时语塞。
程文所说“四逆”,除了道听途说,并没有确凿的真凭实据。
程文刚才慷慨陈词的气势,一下消失了。
冯保若继续诘问,程文觉得自己的奏疏,怕是很难经得起推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