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汗如雨下,坐立不安。
朱翊钧已然看破张居正与冯保的勾连。
冯保票红遇到难题,张居正便是他的解惑人。
朱翊钧看透不说透,没事人一样笑道:
“今天讲读就到这里,张先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张居正心中忐忑。
小皇帝明明点题了,却不深究,不展开去说。
这般深不见底的城府,令人恐惧。
张居正是个官场打滚多年的人,一时竟也不明就里,摸不着头脑了。
朱翊钧目送张居正退下。
他前世读史,早知道高拱那份“请黜司礼,权还内阁”的奏疏,也知道冯保票红“知道了,遵祖制”六字,然后束之高阁。
今日亲历,始知这件事背后还有张居正的影子。
……
高拱是官场老油子,素来好斗。
资深元辅徐阶,都被高拱缠斗的挂冠而去。
他闻听冯保票红“知道了,遵祖制”六字,心有不甘,去也无奈。
他利用讲读机会,面奏小皇帝,请求重批。
朱翊钧问道:
“既已经有了‘知道了,遵祖制’六字,重批岂不是出尔反尔?”
“那六字,全是竖阉自作主张而为,无关陛下。”
“话虽如此,票红历历在目,朝令夕改,岂非儿戏?”
高拱想想也是。
陛下一言九鼎,权威丝毫不能损伤。
高拱浓眉紧锁,不由长叹一口气,准备回到文渊阁,静心想出一个更周全的补救办法。
朱翊钧看着高拱情绪极度失落,微笑问道:
“怎么啦,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什么事要求我吗?”
高拱两个嘴角朝下一撇,说道:
“陛下有陛下难处,臣不能为陛下分忧,却让陛下为臣忧心,实乃罪过啊。”
朱翊钧笑道:
“高先生要想让先前那份奏疏起死回生,却也不难。”
高拱精神大振,急急问道:
“陛下有何妙计?”
朱翊钧说道:
“可再上一份奏疏,求朕将前一份奏疏,发内阁票拟。”
高拱呼吸急促,眼睛瞪得溜圆,瞬间明白了小皇帝的意思。
皇上年方九岁,却是如此通透,绝了!
高拱猛拍一下大腿,兴奋说道:
“陛下禀赋天成,我等凡人望尘莫及,令老臣仰慕不已。”
高拱叩首谢过小皇帝,回到文渊阁,马上以三位顾命大臣名义,速写一份奏疏,内容言简意赅:
“臣等第一条奏未发票,伏望皇上鉴查,发下臣等拟票。”
冯保看到这份新奏疏,恨得牙痒痒,问计张居正,想将奏疏留中不发。
张居正冷笑:
“你想让高拱第三次上疏?”
冯保只能将这份奏疏送到朱翊钧案头。
朱翊钧看到新奏疏,故作糊涂,问冯保道:
“大伴,三辅臣前一份奏疏,朕不记怎么处置了,你还记得吗?”
冯保嗫嚅说道:
“当时,陛下未明白允行,奴婢便束之高阁了。”
“嗯,拿来看看。”
冯保无奈,只好拿来那份已经归档的奏疏。
朱翊钧看见奏疏,果如史籍所载,朱笔工工整整写着“知道了,遵祖制”六个字。
他瞅着冯保,淡淡说道:
“这六个字,亏你想得出。”
冯保嘿嘿谄笑,一时难解小皇帝是褒是贬。
张居正授意的这六个字,确实高明。
这六个字,模棱两可,既没有否定,也没有允许,束之高阁,恰如其分。
就算小皇帝对这六字不悦,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要说玩文字游戏,张叔大乃是天下第一高手啊。
冯保心里乐呵呵的,心中越发对张居正起了几分敬重。
朱翊钧见冯保脸上洋溢着安详笑意,毫不惊慌,出其不意问道:
“你这‘遵祖制’又是何意?是指宦官不可干政的祖制;还是先皇‘司礼监一并辅佐’的祖制,朕看不明白。”
冯保心脏砰砰直跳,像是要从胸腔蹦出来。
“奴婢不敢妄言,祖制之名,惟皇上才可释义。”
冯保没想到九岁小皇帝,问话如此犀利。
朱翊钧继续盘问:
“朕再问你,朕并未说出‘知道了,遵祖制’六字,你这六字的灵感,来自何处?”
冯保迟疑一下,刚想说是自己所想,又怕张居正已经坦白此事。
“奴婢见皇上不置可否,只好请教张先生,才票红这六字。”冯保只好如实作答。
小皇帝淡淡一笑。
冯保的话,印证了朱翊钧对“知道了,遵祖制”六字来历的判断。
张居正的聪明,却是非同一般。
张居正明面上与高拱、高仪联名上疏,要求“请黜司礼,权还内阁”,暗地里却出谋划策,协助冯保搁置奏疏。
可见张居正深知交结冯保,便打通了大内与前廷的联络,这远比站队高拱重要的多。
朱翊钧问道:
“高阁老等人的第二份奏疏,如何票红,冯公公是否还要去请教一下张阁老?”
冯保听出这话的斥责味道,已然很重了。
尤其听到朱翊钧不称他为“大伴”,改称“冯公公”,便知情况大不妙,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奴婢该死,犯了大忌,万不该把票红之事外传。”
朱翊钧稳坐不动,冷声说:
“你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须得仔细思谋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冯保赶紧叩首:
“奴婢以后绝不逾矩,陛下看我言行便是。”
他见小皇帝没有深责他的意思,再次使出往日伎俩,痛哭流涕认错悔过表决心。
朱翊钧投鼠忌器,“平身说话。”他不想过早与冯保撕破脸,
冯保深得陈皇后、李贵妃赏识,现在并非驱逐冯保的良机。
冯保站起身,“陛下,高阁老这份新奏疏,如何票红?”他想探知小皇帝的意图。
朱翊钧淡淡回答:
“两份奏疏,均发回内阁。”
“奴婢遵旨。”
冯保强抑心中狂喜。
看来小皇帝对“请黜司礼,权还内阁”的奏疏,也不感兴趣。
先皇榻前顾命,说得很清楚,“司礼监一并辅佐”,凭你高拱就想篡改遗诏?
朱翊钧见冯保面露微笑,便知大太监误解了。
他明确说道:
“两份奏疏发回内阁,票红‘由内阁票拟’。”
这句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三位顾命大臣的奏疏发回文渊阁,由三位顾命大臣将处置之辞,墨书于票签,再呈小皇帝裁决。
冯保眼中才泛起的亮光,倏忽消逝。
三位阁臣票拟自己的奏疏,那能有什么好?
这一局急转直下,冯保知道自己濒临失败。
我得找皇贵妃评评理!
他安排司礼监小太监,将高拱等人奏疏发回文渊阁,便转身便去拜见李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