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身边的这位小太监,一直谨言慎行,不大多说话。
但他此刻说出的这句话,让冯保颇为吃惊。
小太监见冯保当真了,却并不慌张,说道:
“皇贵妃对新君管教甚严,要冯大人经常明察,事无巨细报告新君过失,长此以往,新君怕是要不耐烦的。”
冯保身上汗毛耸立,“你这话提醒得好,很有价值,只是小皇帝年幼,皇贵妃的话,才是最管用的。”他其实也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旁观者都看得一目了然,说明问题有些严重了。
冯保拍拍小太监肩膀,微笑道:
“你替本官着想,其心可嘉,好好干,本官不会亏待你。”
小太监鞠躬作揖,“奴婢,谢过冯大人。”他明白自己已入冯保法眼。
……
文华殿。
朱翊钧讲读当日,冯保奉上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内阁辅臣联名上疏。
朱翊钧打开这本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的奏疏,细细过目,便知高拱等人联名上疏,是想削弱司礼监,扩大内阁权力。
冯保满脸谄笑,“陛下,三位阁老奏疏,是圣上御笔亲批,还是由司礼监票红?”
所谓司礼监票红,就是由皇帝口述,司礼监宦官以朱笔批出。
“大伴代劳好了。”
“陛下圣意如何,请明示。”
朱翊钧故意模棱两可道:
“阁老们奏疏所提内容,积重难返,很难说得清楚。”
这是一句不置可否的话。
冯保听得云山雾罩,满眼疑惑。
小皇帝是否定还是赞同,怎么没个准话儿?
高拱等人的这本奏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冯保搞不清小皇帝让司礼监票红,到底写些什么。
他正想问个清楚,朱翊钧已经转了话题:
“今日是张先生讲读吗?”
“是。”冯保回答。
“那就开始吧。”
“奴婢遵命。”
冯保一脸懵懂退下。
朱翊钧看着冯保背影,嘴角上翘,微微发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高拱等人上疏“请黜司礼,权还内阁”,朱翊钧让冯保票红,却又故意含糊不清打哑谜,不给个明确意见。
他的目的无非是想看看冯保下一步的操作。
冯保大概率会找张居正出主意的。
果不其然,冯保快步来到文华殿西偏房,对等待讲读的张居正说:
“张先生,陛下没有明说高拱奏疏如何处置。”
张居正眯眼捻须,“陛下怎么说?”他想听到小皇帝原话,才能做出判断。
冯保有过耳不忘的能力,把刚才朱翊钧说的话,完完整整复述给张居正。
张居正听完,眉头舒展。
“陛下说得依然很清楚了。”
“陛下什么都没说啊。”冯保摸不着头脑,茫然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朝门外走去,“票红只需写六个字,便可甩给内阁,让高拱去看。”他正要去给新君讲读。
冯保跟在身后追问:
“哪六个字?”
张居正戏谑一笑:
“知道了,遵祖制。”
冯保恍然大悟,“先生高明,在下冯保谢过,服了,服了。”他顿时心花怒放。
“知道了,遵祖制”这六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皇帝对高拱等人奏疏,不置可否,不就是要将这份奏疏束之高阁嘛。
冯保欢脱直奔西阙直庐,毛笔饱蘸红汁,在高拱等人的奏疏上,楷书票红六个大字:
“知道了,遵祖制。”
他喊来手下小太监,让送到文渊阁,亲手交给高拱。
冯保做完这一切,心中如释重负。
张居正果然是饱学之士,一眼看破其中奥妙,高明啊。
冯保对张居正的钦佩,又平添几分。
不独冯保对张居正钦佩不已,就连朱翊钧也对其才学大加赞赏。
张居正讲读《资治通鉴》,绝非照本宣科。
他讲前代君臣得失,并不照本宣科,而是结合本朝各代君臣故事,把历史规律分析得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朱翊钧想起前世,那些在电视上唾液飞溅的二狗学者,不免为他们的肤浅、简陋脸红。
那些赚流量、拍马屁的砖家,比之张居正,无论学识还是眼界,非但不配给他提鞋,甚至连倒夜壶的资格都木有啊。。
张居正声情并茂讲完《资治通鉴》的一篇文章,微汗淋漓。
朱翊钧满脸真诚,给张居正鼓掌。
“张先生确实讲得好,不愧是满腹经纶之士。”
张居正满脸通红,跪拜说道:
“陛下谬赞了,臣不过多读了几本书,怎敢称满腹经纶。”
朱翊钧微笑道:
“爱卿平身,朕说先生满腹经纶不为过,满腹深谋远虑也不为过啊。”
张居正刚要起身,忽听了朱翊钧这句话,不由再叩首。
“臣更不敢当深谋远虑。”
“爱卿平身,坐下说话。”
朱翊钧到底是穿越之人,身为皇帝,虽然对各种人跪拜习以为常,却到底是有现代意识的人,不大习惯张居正这样的能人,久跪不起。
张居正起身,“臣谢过陛下。”他跨坐在御座旁的椅子边上。
朱翊钧问道:
“三位顾命大臣联名上疏,你也算一个。这份奏疏,是高拱个人的主意,还是三位共同意见?”
张居正预料小皇帝会问及此事,却没想到小皇帝只问奏疏始于何人,不问奏疏目的何在。
“呃……先是高阁老个人想法,臣等三人讨论之后,臣与高仪附议。”
张居正如实回答。
小皇帝此刻的问题,安知不会同样提问高拱、高仪?
别看小皇帝只有九岁,却博览史籍,对驭人之术毫不生疏。
朱翊钧继续问道:
“张先生倘若是局外人,这个奏疏,由你票拟,该如何作答?”
张居正内心发颤。
九岁皇上问话暗伏玄机,话里有话,锦里藏针,再次显露出不同往常的老成。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答案若倾向高拱,会被视为结党营私,意欲专权。
答案若倾向冯保,会被视为结交中官,图谋擅政。
张居正浑身沁出一层细汗。
“臣以为,‘请黜司礼,权还内阁’立意正确,平心而论,或应缓行。”
“朕并不问个中道理,只问这个奏疏,如若由你票拟,该如何撰写?”
朱翊钧不给让张居正转换概念的机会。
张居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票拟只需六个字:知道了,遵祖制。”
朱翊钧眯起眼睛,“哦,为什么?”他的语气,很像是学生讨教。
张居正没有意识到小皇帝正一步步把他逼到墙角。
“奏疏所言,是为防止中官干政,不无道理。”张居正侃侃而谈:
“但当下宦官干政之事,并未发生,所以不妨把这份奏疏放一放,将后再议。”
朱翊钧笑道:
“不知冯保是否会与张先生共鸣,票红‘知道了,遵祖制’六个字。”
这句话看似无意,实则直接点到冯保与张居正勾连的穴位。
张居正脸色惨白,意识到新君话中的意思,鬓角冷汗直流。
万岁爷,你是在试探我和冯保的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