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气温已经没有盛夏时那般炎热。
不过在泰山以南的琅琊国之内,秋老虎的威力却十分不俗。
这几日天晴少雨,气候极为干燥。而这种环境下,人体不免沾染温燥,伤阴不说,情绪也会受到影响,继而变得焦躁起来。
顶着天空中的烈日,伊籍快步走进营盘中央的中军大帐,区区数十米的路程,却让他冒出一身汗。
甫一踏入营帐,伊籍便看到自家司马正以手扶额,闭目沉思。
而闷热的大帐内,统领辅兵营、青壮营的假司马高顺,统领步卒老营的假司马典韦,统领原孙家寨山贼的假司马孙观,都赫然在列,且都沉默不语。
伊籍瞬间意识到,自家司马恐怕是遇到了干系重大却又难以抉择的事情,不由迅速收敛心神,肃然入列。
伊籍既至,人便算到全了。
曹昂睁开眼眸,打量了一遍下方众人,心中烦躁之意稍微有所缓解。
且说,由于出身、早年经历各不相同,这几人的性情气质、处世哲学差异极大。
典韦身上,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游侠气息。
不仅豪爽、勇猛、忠义这些特征十分明显,而且不拘小节,名利之心也十分淡泊。自从升到秩俸千石的假司马,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后,典韦建功立业的心思比之前减少许多,看起来对于现状十分满足。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野心勃勃之辈,更多的还是达到一定社会地位后的安分守己者。
而和典韦相比,山贼出身的孙观显然更加热衷于功名利禄,也更加八面玲珑。
虽然还能看出来一些游侠特性,但其实已经十分微弱。
数年山寨寨主当下来,治下手腕、为人处世,都比典韦厉害许多。
不仅如此,其人既能揣摩曹昂的心思,又懂得如何与军中袍泽妥当相处,甚至还擅于和外人打交道。再加上自己本身也算能打,可以说即使没遇到曹昂,孙观也能在乱世中混的很好。
或许相比前面二人,出身要好上一些的缘故,高顺更加贴近这个时代的精英阶层。
持身守正,为人清白,不受馈赠,有威严,有勇有谋。
说实话,这正是曹昂心中,最理想的军人模样。
如果说高顺贴近精英阶层,那么伊籍就是这个时代典型的精英士人。
熟读经书,知礼守节,心思通透。
更加难得的是,可能是儒法并学的原因,伊籍又比一般的儒家士人多了份敬畏。
敬畏生命、敬畏法律、敬畏自然。
人一旦有了敬畏的东西,心猿意马自然会受到约束,就不会过于沉溺在欲望中,腐败堕落。
除此之外,虽然此时还没有文武分制之说,但相比于高顺、典韦、孙观,伊籍却显然更偏文吏。
当然了,几人虽各有不同,但此时能同时被召集到大帐,便说明至少忠诚这一项上,几人在曹昂这里必然都是过关了的。
既如此,那就没必要说什么废话。
“召诸位前来,乃是有一些关键之处需要让诸位知晓。”
帐中闷热,曹昂索性脱去上甲,只穿着一件贴身单衣站了起来,“咱们与臧霸在开阳县僵持的这段时间,我军主力也在攻下彭城国后与陶谦对峙于郯城,再无法继续扩大战果。可咱们人少,军粮尚能维持,彭城那边算上辅兵民夫,却足足十万之众,此番僵持下,粮食却已消耗殆尽,恐怕不久之后就会退出彭城国,回到兖州。”
“既然已经攻下彭城国,为何又要退出?”
这不但是伊籍的疑问,同样也是帐内其他几人的疑问。
曹昂言简意赅回答道:“因为当地的士族豪强并不支持我军占据彭城。”
攻下彭城后,国相薛礼率残部退往下邳,国相府中官吏全都挂印弃官而去。
曹操多次邀请本地声名显赫之人出任国中职务,可绝大多数人的回应都十分一致,那便是闭门谢客不出。
态度显然算不上友好。
本来这也没什么,外来势力总归不受本地人欢迎,只要驻扎大军以作镇压,慢慢磨一段时间,肯定会出现倒戈者,打破僵持的局面。
但偏偏,曹操决然无法在彭城慢慢施为。
因为彭城对于兖州来说,其实是块飞地。二者被豫州的鲁国、沛国完全分隔开来。
如此一来,彭城这里就不可能一直派遣重兵。
一来,军粮是个大问题。二来,让家在兖州的士卒一直留在彭城,也不现实。人不是机器,需要休息,需要情感上的抚慰。
但如果不在彭城驻扎重兵,那么陶谦显然不会坐视原本属于他的土地,沦陷于旁人之手。
留下少量兵马,很难防住陶谦的反扑,还不如不留。
因此,曹操放弃彭城是必然之举。
“司马是担心曹使君退兵之后,陶谦会派主力增员琅琊国?”
“这是肯定的,但又不仅只是如此。”
曹昂脚步不停,负手在大帐中央的一面堪舆图前来回走动。
蓦地,他停了下来,转身问道:“你们觉得,此次我军攻打徐州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典韦左右看了看,伸手就想挠头。
攻打徐州的目的不就是占领徐州么,司马为什么还要问?
伊籍却开口道:“以我看来,曹使君在击败袁术后,马不停蹄地东征徐州,一部分是要报复此前陶谦入侵泰山、任城之仇,向天下人表明,自己有仇必要。还有一部分,则是试探。如果徐州不堪一击,那便顺势消灭陶谦,占据此地。若徐州不是短时间就能吞并的,便转为敲打,打痛陶谦,让其不要多生事端。”
“有理,那机伯觉得现在算是打痛陶谦了么?”
“应当算吧,毕竟徐州只有五个郡国,曹使君已经攻破了其中之一。”
“不算!”
曹昂给出了不同意见:“机伯可能不知道,陶谦与彭城相薛礼之间颇为不和。此时我军能够顺利攻占彭城,未尝没有陶谦借我军之手削弱薛礼势力的原因。当我军主力撤回兖州后,陶谦便能轻易架空实力受损的薛礼,然后将彭城纳入掌控之中。经此一战,陶谦的收获反而大过损失,实力不减反增。”
“我都能想明白这一点,家父难道想不到?”
曹昂摇了摇头,显然不信。
曹操是谁?
无论再怎么诟病,他也是汉末三国这几十年里智慧排在前列的人。
“曹使君自然能想到。”
高顺接口说道:“司马觉得,曹使君会想办法削弱徐州?”
“这是肯定的!”
曹昂不假思索,他扭头看向高顺,眼睛通红,眼眸上布满血丝:“诸位不妨猜猜看,家父会选择什么方法,来削弱徐州?”
高顺心中一震。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伊籍满脸惊恐,不可置信地失声道:“曹使君难道要屠城?”
屠城二字一出,典韦和孙观的脸色也变得怪异起来。
曹昂嘴角微微抽动,良久之后方才恢复平静:“其实,我倒是能理解家父的想法。此时天下分裂如战国,国与国之间的厮杀,自然要想尽办法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但理解归理解,我却并不赞同。可我不赞同,又有什么用呢?人说知子莫若父,可作为儿子,对自己父亲肯定也非常了解。家父心志之坚定,绝非常人能够想象。我空口白话去劝谏,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
“除非我能够找到其他削弱徐州的办法,不然放任士卒劫掠屠杀彭城之事,必然发生!”
曹昂复又转过身去,背对众人,眼睛盯着面前的堪舆图。
“解决之法,就在琅琊国!”
“与彭城不同,琅琊国紧挨着泰山郡。一旦攻取琅琊国,不但能够增强我方,削减徐州,还能通过兵马调动、物资转运之事,在潜移默化间渗透泰山郡。到时候,我军势力毗邻大海,倚靠泰山山脉,四面临敌的窘境才能真正得到缓解。而攻取琅琊国最关键的点,就是开阳城!”
曹昂举起手掌,狠狠拍在堪舆图中那颗代表着开阳城的黑点上。
“所以开阳城,吾必取之!”